第91章
“阿羲。”长昀动了动唇，唤她名字。
神羲只是看着他，明媚的黑眸显出一种毫无瑕疵的纯然，让人平静，又不能平静。
因某些话而不能平静的长昀低低垂着双眼，声线沉缓地说：“厄没有心，但我有的。”
遇见她后，他就不再是那种怪物了。
他生出了血肉，知道了喜怒哀乐，也有了很在意很在意的人。
神羲弯了弯眼梢，脸上盈着点点柔和的笑意，抬起的指尖缓缓划过近在咫尺的喉结，顺着线条明晰的侧脸，最后停留在他微微上挑的眼尾，鸦黑睫羽略一拂扫，便落下一道清隽惑人的弧。
她“嗯”了一声，按在他胸膛上的指节有意无意地动了动。
长昀顿时觉得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忍不住俯首凑近，在她唇瓣上眷恋地轻吻。
趴在不远处，眼睛半闭半睁偷看的赤龙突然瞥见一团黑雾飞快地冲自己袭来，它猛地弓起身子，吼叫着，骂骂咧咧地朝天上飞去。
两人顺势倒在软椅里，神羲被长昀拢着贴在他身上，平缓的心跳和低沉的问话一并传过来时，耳畔有一种朦胧的颤音。
“准备去里世界了？”他问。
神羲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便被他曲着指弯勾了勾下巴。
“要我陪他们练么？”
她那些幻影，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几个天神练熟了，可长昀也不确定她的想法。
片刻后，神羲摇摇头，整张脸都埋在他颈窝里，乌黑的长发绸缎似的散开，在他身上铺出一大片。
“先不用，等我回来。”她说。
风俞先前展露出的杀意让神羲有些迟疑，她怕她不在，他们下手就不知道轻重了，只是陪着练练，她可没想让长昀去当活靶子。
说完，她又慢慢撑起身，思索着问他：“难道一定得亲自去？”
“我那些幻象应当还有改进的余地，若你能操控的话，便不必亲自和他们交手了。”
她说得认真，长昀却听出了几分别的意思，不由笑着问她：“怕我受伤？”
神羲微微颔首，坦白道：“自然是怕的。”
长昀也没自大到认为他们完全不会伤到他，他坐直了些，想了想回答道：“我可以让你那些幻象至少有我本体一半的实力。”
那便够了。
神羲不觉得自己这次会很快结束，她不在的这段时日，长昀便暂时接管了虚空。
*
因为一些特殊的力量，里世界和里世界之间的距离比外界要近上许多，联系也更为紧密，就像最初，各界其实都在一整块生灵界内，并不像现在这么遥远。
而钉在里世界中的锚也能连接到一起。
赤龙不在后，这里的岩浆仿佛更沸腾了，热气熏燎冲天，连风中都带了飘摇的火星子。
抽调天地混沌气息的漩涡比往日凝结得更久，因为要与各界相连，也因为妖界是最关键的一处，需要抵挡最多的攻击，必须牢不可破。
神羲感觉自己的神力都已耗尽了几轮，但还不够。
长昀日日都会过来，陪她在光秃秃的玄石山上坐着，挡去汹涌扑来的热浪，他的担忧都挂在脸上，可作为厄，在锚这种东西上，他什么忙都帮不了。
阿韶还不能靠自己进来，长昀便会带她一起，可踏破空间对已经涅槃的金火凤凰来说应当不算难事，被神羲狐疑地问过几回后，阿韶便开始自己琢磨，只是显然还没什么效果。
风俞也来过几回，甚至把赤龙押了进来，里世界中沸腾的气息因此降了下去。
但它实在太吵，太闹腾，又什么都想啃一啃，最后被神羲忍无可忍地踢了出去。
天音和天鹿来时，带了许多解渴、冰凉的吃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郊游的。
等神羲问及他们近来与厄交手的成果时，他们又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炎阳倒是很适应这处空间，一直念叨想要把赤龙收服过来，日神就会冷冰冰地劝他“省省吧”，炎阳看着那张素辉的脸，想反驳又不敢反驳。
煜尧也来了。
他没有来到神羲身边，只远远地看着，他也是唯一能和她一起供养锚的神族。他们通常各自坐在岩浆长河的两岸，隔着喧嚣郁蒸的烈风，安安静静，谁也没有开口。
里世界中昼夜变换不明显，乌云深浓，岩浆火焰又从不止息，使得天地看起来总是一片昏黄的色调。
神羲摁了摁自己钝痛的眉心，估算着锚成形的日子，应当不会太久了，她感觉自己浑身的神脉都像被针滚过了无数遍。
低头时，听见煜尧叫了她一声。
“神羲。”
最后这几日，他同样寸步不离地守在此处，状态也不是很好，嗓音沙哑低沉，过了很久才接着说下去，却是道歉，“对不起。”
神羲抬眸望去，什么也没说，没有往日的冷漠，只平平和和地看着他。
或许是知道他总要为自己过去做下的一切付出代价，又或许，就她自己而言，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仇怨。
煜尧或许也想明白了。
*
虚空之中。
浓郁的黑雾几乎铺天盖地，每一只厄都有长昀本体一半的实力，它们一次次被杀死，又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融合了厄丝的幻象变得更真实，也更难杀，更别提它们常常会成百上千的扑过来。
每个人都无比深刻地认识到了厄的恐怖，那种凶戾与疯狂，冷血与嗜杀，不同于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生灵。
这样的交手十分有用，任谁在这里，都能被逼的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起来，不成长不行，那些厄是真的会伤人，会下狠手。
于是神羲在很久以前见过的火风水三神的杀招，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死里逃生中，被再度施展了出来。
这一回，长昀却没像过去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他找到了风俞。
风俞刚经历一场猛烈的厮杀，曲着条腿坐在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条凳上，横架于膝盖的长臂撑着额头，浑身衣袍皱巴巴地贴着，混着汗水与血渍。
他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又充满了恐怖的、尚未平息的杀意，掀着眼瞥过来时，透出一种疏离的冰冷。
沉默半晌后，风俞一脸无语地问：“有求于我，还这副模样？”
一声不吭的，让谁猜呢？
长昀没什么动作，他那副清艳的眉眼，不对着神羲时，便是锋利又不近人情，开口时语调却格外平静：“你既然这么说，我都不必求了。”
风俞听笑了，扯着嘴角问：“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帮你？”
“你会的。”长昀抬着眼，答得很坦然，“因为她对你来说很重要，甚至，比整个生灵界还重要。”
所以你和我一样，不会让她死。
这人眼中一丝妒意也无，反而让风俞气得牙痒，这是得多自信？
他轻哼一声，冷冷地说道：“可我也猜不出她会对你做什么，而且，我也不一定能帮。”
长昀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也没全指望你。”
可能神羲什么也不会做，他也不会受到任何来自那个本体的影响。
那自然是最好的。
风俞不太信任地抬了抬下颚，眯着眼问他：“她总不可能杀了你，而她如果对你做什么，也是想保护你，可你呢？”
“我是不知道你们厄，你就一定能坚持得住？”
风俞脑子向来是聪明的，长昀出现时，他便已猜到了来意。
别看这人现在还好好的在这里，可谁都不知道，等厄来时他又会不会受到影响，变成那种疯狂的怪物，毕竟连不久前那根厄丝都能转眼长成新生的厄，他就能保证始终不变吗？
长昀半垂着眼眸，沉默了许久，久到风俞几乎忍不住想阴阳怪气了，他才终于开口：“我不会让她死在我前面。”
“如果有万一，那你就杀了我。”
风俞几乎立刻就被这话勾起了兴趣，眼中杀意骤起：“这可是你说的。”
长昀毫不在意地“嗯”了一声，转身便要走。
可风俞叫住了他。
“等等。”
虚空寂静无声，风俞起身时，能清晰地听到他骨骼舒展后的咔哒声，像是只蛰伏的野兽突然扬起爪子，跃跃欲试，“整日跟幻象打，无趣得很，不如你先让我试试，也好叫我见识见识真正的厄。”
长昀脚步停了停，面无表情地问：“你确定现在要跟我动手？”
风俞目光轻慢地从他身上掠过，不屑道：“我这会实力不在巅峰，正好还能让让你。”
你就算在巅峰也打不赢。
但长昀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敛着眉，没什么耐心地说：“速战速决，我还要去接神羲。”
这是瞧不起谁？
风俞脚下一旋，立时朝他冲去，紫色身影迅疾如电光，虚实交织的风刃仿佛携着千钧之势，直击敌对之人心脏。
而长昀淡淡地投过去一眼，凶戾之气在周身猝然炸开，将风刃尽数绞碎的同时，四散的黑雾带着肆张的杀意猛扑过去，无形的恐惧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和不容抗拒的震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