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沈朔思考片刻,抬头静静看向窗外月。
  雨水落尽后,月在天上便格外明亮,眼见着月的边缘几日之内消瘦了些许,月华却几乎没有变化。
  沈朔将目光收回,用火把照了照山林前路,问道:“可有瞧见断裂的竹竿?”
  谢辛楼在前方开路,火光将他瘦削的身影照成单薄一片:“属下尚未瞧见,倒是草丛里有不少打斗痕迹。”
  “差不多了。”沈朔迈出一大步来到他身侧,两只火把以他们为圆心照亮周围三尺环境。
  沈朔辨认了下方位,判断出当时救自己的人离开的方向就在他的左手边,于是谢辛楼抽刀出鞘,作势前去查看:“殿下守在此处。”
  “慢着。”沈朔忽然拉住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脚下:“不对。”
  谢辛楼随之紧张起来:“有何不对?”
  沈朔俯身拾起地上的箭矢,再看周围树干的分布,语气难辨道:“本王记得遇刺之时,周围并没有这么多树,断箭的位置也不对,附近也没有匕首。”
  “咱们入套了。”
  沈朔立即丢了箭矢起身,谢辛楼回到他身侧,二人背靠背警惕着四周。
  “有人在本王离开后回来过,故意在别处制造了痕迹。”
  沈朔高举起火把照亮附近,树干上一层层发白的树皮组成人眼的形状,密密麻麻望向二人,建立起一场无声的围剿。
  谢辛楼持刀身前,判断着即将到来的危险:“这些树图案诡异,又身处毒瘴中心,怕是那伙刺客设下的陷阱。”
  饶是两人来之前便抹了草药,依然能嗅到毒瘴那股怪异的气味。
  沈朔往后一步,靠紧了谢辛楼的背:“不止,暗黑处最易设置尖竹排、悬石等杀人机栝,本王隐约听见了机栝启动的声音。”
  “既如此,咱们还是先去安全的地方。”谢辛楼指了指另一侧空地:“去那儿。”
  “走。”
  话音刚落,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刻动身,然而就在刚迈出去一步时,地上忽然收起一张巨网,猝不及防将两人捞起,悬挂在半空。
  二人在空中快速旋转了几圈,又反着旋转回来,网内二人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这么转着,直到幕后之人从黑暗中现身。
  火把落在地上,很快殃及了附近的植被,团伙现身之后先扑灭了火势。
  沈朔和谢辛楼在半空视野清晰,就见这伙人手上俱有四爪金蟒的刺青,但光线昏暗,无法辨别细节,于是二人继续不动声色,静等对方先开口。
  手下人扑灭了火后,领头的迟迟不从后方现身,一张脸隐匿在黑暗里,一开口声音沉稳有力:“长平王小殿下,盛小公子,这般轻易入套,未免太看不起老夫了。”
  谢辛楼闻言愣了一瞬,不禁看向沈朔,下一秒手就被人紧紧握住。
  “阁下始终藏匿着身份,又对本王的事一清二楚,想必也不在乎本王的态度。”沈朔一边握紧谢辛楼的手,一边努力打量暗中之人,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对面沉默了一瞬,随即从黑暗中走出,露出了对方的真实面目。
  方才听声音还以为是个壮年男子,不想他走出来的一瞬,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头白发,瞧着有六七十的年纪,人却依然稳健。
  对方抬眼看向网中的人,问道:“小殿下可记得老夫?”
  沈朔仔细看了他的脸,认真思考了许久,末了直言道:“不认识。”
  “不认识就对了。”屠隗呵呵一笑,朗声道:“老夫乃前朝太尉屠隗,兵变败走之时,你还是团气,在你娘肚子里。”
  老匹夫说话未免粗俗。
  沈朔瞪了他一眼,随即又听他问:“盛小公子呢?可还记得老夫,你出生时老夫还抱过你。”
  谢辛楼没上他的当:“家父与阁下一向不合,定不会将我交到你手里。”
  “聪明,和你爹一样,脑瓜子一转就没好屁。”屠隗丝毫不给面子,一见面就把两辈人都骂了一通。
  “阁下败走后同鼠豸一般躲在阴沟,不敢见天日却还肖想着外边的生活,这么多年勘探下来,想来也选好墓地了。”沈朔冷笑道。
  “不错,怀陵风水极好,老夫就打算埋在那儿。”
  屠隗刚一抬手,忽而眼前刀光一现,谢辛楼划破网绳和沈朔轻巧落地,周围人俱是警觉地后退一步。
  “刀法不错,比你爹有用。”屠隗从鼻子里哼气,身后众人让开了一条路,他旋即背身离去:“老夫为官四十载,历经开国、前朝两代,一身绝世武艺却败给你爹这帮舞文弄墨的文臣手里,真是苍天无眼!”
  “文武皆有道,阁下偏执于此,走入歧途末路也是注定。”谢辛楼手腕一转,将刀收至身侧。
  沈朔抬脚跟上屠隗,对谢辛楼道:“不必理他,打了败仗的总喜欢给自己找面子。”
  走在前头的屠隗脚步一顿:“此地不比长平,也没人尊你为王,下次开口前最好先想清楚。”
  “想杀本王的话可以尽快,本王怕再走下去就要天亮了。”沈朔丝毫不惧他的威胁,毕竟他们主动现身,说没有求于自己是不可能的。
  屠隗没说话了,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沈朔和谢辛楼被这伙人夹在中间,一起翻过了高耸的山坡,深入毒瘴中心,来到群山之中的腹地。
  周身的毒瘴愈发浓郁,脸上的草药抵挡不住,二人渐渐的都有些头晕,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被毒晕时,众人忽然穿出了毒瘴,来到一片环境正常的安全地带
  清新的空气瞬间清走体内的浑浊,放眼望去,这片隐匿在深山中的腹地,有水有动物,有庄稼有木屋,与世隔绝就像世外桃源。
  屠隗一回到大本营,寨子里的人将火把燃得更旺,顿时照出围着的鸡圈猪圈,还有栽种的菜食和周围抵御野兽的尖竹排。
  在一片鸡猪混杂的叫声里,小弟们倒上烈酒摆上野猪肉,归来的一伙人便坐在长桌旁吃喝起来。
  屠隗独自坐在高座上,一口气闷完一坛酒,发出粗重的叹息声。
  没有人管沈朔和谢辛楼如何。
  在周围人都散去后,沈朔回了神,兀自走到长桌旁,顺手从一个小喽啰手里夺了新开的酒坛,仰头闷了一口:“这酒够烈,可惜太混,不过这荒郊野外的,也指望不了能酿出多好的酒。”
  谢辛楼也跟着抢了一壶尝了一口,瞬间被苦得呛了几声,看了眼酒坛内部,发现酒水里混杂着的,不知道是什么野生植物的籽粒。
  屠隗歪着身子坐在高座上,一双豹子眼直往两人脸上扫:“想喝好酒那得上皇宫取,这些也只是提醒你,好酒的滋味究竟如何。”
  沈朔拉开长凳,拉着谢辛楼一块儿坐下,不客气地吃喝起来:“屠大人原来是记挂圣上的酒。”
  屠隗吃了口肉抹了把嘴,从脚下又提起一坛酒,“砰”的一声摆在面前,忽而大吼一声:“什么他的酒,这酒就不该是他沈阙的!”
  此话一出,原本埋头吃喝的众人突然停下动作,齐齐振臂高呼。
  沈朔双眸微眯,始终不置一词。
  众人高呼完后,数十双眼齐齐看向二人,屠隗也毫无顾忌地直视沈朔双眸,似乎是在等他的态度。
  沈朔笑了笑:“屠大人这般激动,想让本王有何反应?随你一起痛骂圣上,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你被那厮逼至岭南,心里一丝怨气都无?”屠隗酒气上脸,面色通红,看上去却比方才精神了不少。
  面对他的质问,沈朔云淡风轻道:“谋反是步险棋,本王眼下还没这个本事。”
  “加上老夫,你就是把这天下都掀一遍也足矣!”屠隗抬起酒坛,酒水一半入喉,一半浇湿衣衫,被风一吹,显得格外痛快。
  闻言,沈朔递给谢辛楼一个眼神,后者严肃开口:“前朝党争你我两派结怨破深,如今屠大人突然求和,是否有些荒谬。”
  “不错,但和老夫斗得你死我活的可不是你们。”屠隗喘了口大气,将酒壶随手砸在了地上,伸出两根手指指向他们,呵呵笑道:“小殿下、小公子,你们在皇宫里待了一段时日,想必已经清楚当年盛府惨案的罪魁祸首是谁了吧。”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以一种长辈般的慈爱目光望着两个年轻人。
  沈朔和谢辛楼对视一眼,问道:“你知道多少?”
  “你们看到了锦衣司的图腾,也清楚他们的刺青和我们的刺青之间的区别,是也不是?”
  屠隗没打算听他回复,只是兀自开始讲述道:
  “老夫承认,当年兵败太子自缢,我们确实有报复长平王与沈适的念头,谁承想二皇子才登基不久就迫不及待设置了锦衣司,还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那么顺利地策划了灭门,将你们的老子杀了个干净。若非他厚颜无耻借用的是我们的名义,老夫还真乐得看你们自相残杀。”
  沈朔沉默片刻,质问道:“当年的事你敢说你们并未参与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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