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当年我临死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死。”她笑了笑,脸上的神情有些悲伤:“我也没料到,就是这样一句话,竟让他生了执念,化出心魔。千年来,自我再度聚魂开始,便始终被困在长宁这方寸之间。在这期间,我能见到尹秋生的机会并不多,但我能感知到,他每来一次,我的魂魄便更强一分,与之相对的,便是他身上与日俱增的尘世因果。”
  “我不愿看到他这样,更无意踩着他人的白骨重返人间,因此他每次来到长宁,我都会努力聚魂,希冀于化出灵体同他交涉。可直至我三魂重聚,化出灵体,尹秋生却依旧视我为无物,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那句话究竟留下了何等的祸根。”
  白铃话已至此,无需多言,聪敏如他,自然而然便能补全余下所有的信息。
  “尹秋生自愿剥离五感,摘去人魂,早已不是当年与你立下魂契的凡人,既非旧人,那所谓的魂契便不复存在,但……”裴知岁若有所思,下意识摩挲着手中的刀柄,“但奈何他执念太深,愿力过强,竟让这魂契硬生生留了下来,甚至衍生出了另一个独立于魂契之外的咒言。”
  “正是,”白铃点点头,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这个咒言将我与尹秋生再度连接,却也在无形之中成了困住我的禁制——除他以外,我无法与任何人产生联系。他飞升上界,可同我产生咒言的却是身为凡人的‘尹秋生’,故人不复,自然无法相见,我也无法用那道旧的魂契去操控他。这千年以来,你是唯一一个能见到我的人。我不知你身上究竟有什么,但方才那一剑后,我身上的禁制的确有一瞬间的松动,才能借此机会将你拉进我的识海之中。”
  原是如此,裴知岁想,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白铃不知缘由,他却再清楚不过。
  他身上有尹秋生遗留在人间的那滴血,识海中关着被他摘去的人魂。附着尹秋生神魂的那一剑当胸而过的刹那,神魂、人魂、血滴子,这三者短暂地融合在一处,使得白铃身上的那道禁制嗅到了独属于‘凡人’尹秋生的味道。
  裴知岁想了想,接着问道:“既如此,尹秋生选择白翎作为承载你魂魄的躯壳,真的只是出于巧合?”
  “恰恰相反,”白铃闻言叹了口气,“其实她身上有着尹秋生最想要的东西。”
  裴知岁眉梢一扬,有些意外:“你的爱魄?”
  白铃点点头。
  “尹秋生竟没察觉?”
  “我使了一些手段,掩盖了她身上那片残魂的气息。”白铃回答。
  裴知岁了然:“看来她出生时的那缕山风送来的不止是祝福,还是庇护。”
  白铃垂着一双杏眼,默认了他的话,“我三魂尚在,白翎那孩子并非是我的转世。人的魂魄总是向往干净纯粹的气息,我想正因如此,那片爱魄才会落在她的身上。这样好的姑娘,我不愿打搅她的人生。”
  “不仅是她,还有你。你甫一踏入长宁,我便在你身上感知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我不知你究竟是什么,但我能看到你的魂魄,清明澄澈,比起白翎也不遑多让,”她语气一顿,抬眼看向裴知岁,神色认真:“你实在不该折在这里。”
  裴知岁似有所感:“你要做什么?”
  “此间诸事皆因我而起,我虽无意当操刀手,却也实打实种下了太多孽因,实在是……很不应该,”白铃的声音忽然变得缥缈起来,她很轻地笑了笑,周身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荧光,“裴知岁,是吗?我该多谢你,让我有机会结束这场荒唐闹剧。”
  只见白铃单手结印,一缕莹白的灵流宛如游鱼般绕上裴知岁的指尖。
  裴知岁低头看着,感受到一股纯粹且厚重的力量在自己掌心迸发,他顿了顿,低声问道:“魂契?”
  “尹秋生曾为我的剑侍,只要这道魂契尚在,我永远是他的剑主,”白铃声音浅浅,神色淡然,“过去我无法用它阻止尹秋生,所以只能眼看着事情一件件发生,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下了死令,魂契交予你,长宁的万里群山亦会为你开道……裴知岁,让一切结束吧。”
  裴知岁虚虚握住手中的魂契,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白铃摇摇头,似是不愿多说,只道了四个字:“人心难测。”
  “死在何处?”
  “凤凰洲。”
  凤凰洲,白铃故去之地,尹秋生飞升之所,原来那里才是一切的开始。因果轮回,千年纠葛,可若真的往深处清算,究竟又是谁人之因,谁人之果呢?
  早已算不清了。
  裴知岁点点头,不再多言。
  无边无际的混沌逐渐开始消散,白铃负手而立,身形已然透明,然而脸上的神情却依旧那样生动而清晰。
  “我会在这里等着你的好消息的。”
  她莞尔一笑,朗声道:
  “愿神山赐福于你。”
  *
  裴知岁骤然睁眼。
  耳畔是呼啸的山风,眼前是尹秋生惊愕到几近空白的面容,他站起身,抬手召回离恨刀,毫不犹豫的祭出了那道魂契。
  魂契甫一现世,便自然而然地附在了他手中长刀之上,丝毫没有为尹秋生而停留半分。
  “白铃的魂契……”尹秋生喃喃道。
  他猛地回过神,仿佛意识到什么,几步上前,红着一双眼,近乎咆哮的质问道:“你为何会有白铃的魂契?!白铃呢?她在哪儿?你把她如何了?!”
  他问的声嘶力竭,然而最终得到的只有那股令他几近窒息的、来自于白铃魂契之中的杀意。
  那杀意如此简单明晰,他甚至无法欺骗自己这道死令并非来自于白铃。
  可是为何?
  他筹谋千年,付出一切,只为了她有朝一日能再次睁开双眼,回到她最爱的红尘人间。
  可白铃却对他下了死令。
  为何?
  是他错了?
  尹秋生浑身一震,脑中一片空白。
  不,不是的,白铃怎么会想让他死?
  他抬眼看向始终沉默的裴知岁,眼中恨意滚烫,如有实质。
  一定是他,这个碍事的血滴子,是他蛊惑白铃,胁迫她下了这道死令来对付他,一定是这样!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往生剑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剑鸣,只闻周天雷声乍起,沉郁顿挫,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神佛不具名的警告。
  然而无论是剑鸣还是雷声,尹秋生都已听不见了。他握着手中陪伴千年的长剑,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无论如何也要一条路走到黑。
  灵脉枯竭,识海倒灌,元神化剑的反噬已然开始,他如今便如凡人一个,唯一能依仗的便只有这柄剑了。
  但是没关系,至少他还有剑,不是吗?
  没了灵力又如何?他还是这千年间的剑道第一,区区一个裴知岁,区区一个血滴子……怎敢用那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他?
  尹秋生咬着牙,一剑刺出。
  然而这一剑没能落到实处。
  只见密密麻麻到数不清的莹白灵光自长宁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汇聚成海,最终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裴知岁安安稳稳地护在了身后——那是来自长宁群山的护佑,也是来自白铃这位初代桑玛的赐福。
  “神山……”尹秋生久久凝视着这道屏障,目眦欲裂,“你究竟用了什么诡计,为何神山的意志会护着你?”
  明明他才是生长在长宁的孩子,是桑玛身前最锋利的剑刃,是神山止息最忠诚的信徒。可是为什么,他视为珍宝,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如今却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闻言,裴知岁嗤了一声。
  他走出了那道屏障,站定在尹秋生身前,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道:“答案还不简单吗?因为你错了啊。”
  “闭嘴……”
  “你这么想知道白玲的状况,那我就满足你。”裴知岁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因为你的执念,白铃被困于混沌之地千年之久,不得自由,不得解脱,连魂飞魄散都是奢望。尹秋生,这样的回答,你可还满意啊?”
  “闭嘴!我叫你别说了!”尹秋生怒不可遏,抬手挥出一剑。
  裴知岁冷笑一声,对他的动作早有预料。他抬手抓住尹秋生持剑的右手,反手一拧,随即用刀柄狠狠撞上他的腕子,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剑。
  往生剑“当啷”坠地,灵光暗淡地横亘在二人之间。裴知岁看也未看,手中刀刃调转,一刀劈下。
  铮——
  这柄千年间不知斩断了多少刀剑白刃的神剑,终于也迎来了相同的结局。
  连通神魂的佩剑被毁,尹秋生闷哼一声,竟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神魂受损,心脉杂乱,元神剑的反噬如同燎原野火般来势汹汹,将他一步步逼入穷途末路。他看着面前不断逼近的银白刀刃,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心气一般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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