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楚寒衣舒了一口气,那张仿佛霜雪砌成的俊朗面容上添了几分浅淡的笑意,“我的意思是,不必权衡。”
  他看着裴知岁额前那几缕翘起的发丝,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一动,到底还是没忍住,抬手替他抚平了那几缕调皮的额发。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付得起。”
  楚寒衣的神情平淡而笃定,如同过去无数次做选择时那样,一如既往地给出了裴知岁最想听的答案。
  他变了很多,但在在裴知岁面前时,他却仍是当年归寂山上那个笼花在掌心的少年,从未改变。
  只是……过去的楚寒衣在望向他时,也是这般直白而炽热的眼神吗?
  少年尹秋生说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中,裴知岁被他看得不自在,纤长的眼睫颤了颤,最终有些恼怒地错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他清了清嗓,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你对往生剑此人了解多少?”
  楚寒衣想了想,道:“了解不多,无非便是典籍上记录的东西,想来也没什么特别。”
  裴知岁道:“且说说看。”
  “剑道奇才,天道宠儿,十岁入道,百岁飞升,千年以来的剑修无出其右。往生剑飞升,在人间留下了四样东西,三块神骨以及一滴神血。三块神骨如今分别封印在凤凰洲、云崖以及长宁,但那滴神血却一直寻不见踪迹,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唔,的确如此,”裴知岁歪了歪头,“你是如何想那滴神血的呢?”
  “神血难觅,千年来无数人苦苦寻找却没有丝毫音讯,要么是早已消散,要么便是已然化形,”说至此处,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皱眉看向裴知岁:“你……”
  裴知岁坦然地迎上了他的目光,“你应该也能意识到吧。凤凰洲里的那道神骨封印,纵使有怨气作祟,却也不该那么轻易地便破了一道口子。神骨封印的力量来源于已然飞升的尹秋生,唯有与他同源的力量,才有机会撼动那封印。”
  此言一出,楚寒衣便懂了。他沉默半晌,一字一句道:“原是如此。”
  他这反应倒是在裴知岁的意料之中。裴知岁瞧他接受良好的模样,心道若是换个不那么沉稳的来,定然免不了惊乍一番。
  既开了个头,那剩下的事情便也好说了。裴知岁少见的没嫌麻烦,真如他先前所说的那般,将一切的来龙去脉统统告诉了楚寒衣,逐个解答了他的那些问题。
  裴知岁慢悠悠地说,楚寒衣便沉着一双眼静静听着。
  强加于身的神血、日日夜夜萦绕耳边的哭喊、被迫承受的千年怨气、硬生生被斩断的仙途……桩桩件件,裴知岁三言两语说得轻松,楚寒衣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直到裴知岁说起上一世他设局死在折月剑下以求脱身时,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猛地偏过了头,不敢再同他对视。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何种神情,但想想也知道好不到哪里去,否则裴知岁也不会用一种新奇的目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只是他已经无暇关心这些小事。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很乱,以至于一时难以分出闲心去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不断地闪回——化形前夕那一场纷飞的花雨,万里雪原中浑身浴血的少年,北域南渊两军对垒时他隔着千万人群遥遥望来的似笑非笑的一眼。纷杂的画面如飞星般掠过,最终定格在裴知岁那张笑得恣意嚣张且有胜券在握的漂亮脸蛋上,视线下移,便是一道穿心而过的剑伤。
  时至今日,这一幕仍是楚寒衣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温热的血液顺着折月剑刃流向他的掌心,染红了他整个手掌和大半衣衫。他俩满身血污,然而却没有闻到丝毫血腥味,反而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气。
  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刻进楚寒衣骨血中的味道,他永远不会认错。持剑多年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近乎仓惶地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下一句话——
  我没能护住他。
  我没能护住他,又一次。
  回忆戛然而止,楚寒衣骤然回神,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
  “你怎么了?”
  “对不起,”他一把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望向裴知岁的眼眶有些发红:“对不起……我早该认出你的,若我能早点认出你,我绝不会……”
  绝不会让你遭受那些,绝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楚寒衣想这么说,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夸下这样的海口。
  裴知岁被他这一眼看得怔愣,好奇道:“楚寒衣,你这是哭了吗?”
  楚寒衣压下眼底的热意,涩然道:“没有。”
  “没有就好。”裴知岁收了视线,手上卸力,任由自己被温热的泉水淹没。
  他眼底漾着一道又一道泠泠的水波,仿若一条奔流不息的暗河。
  “你无需这么想,”他语气轻松道:“我自己选的路,无论好坏都会一直走下去,没人能左右我。你从来没亏欠过我什么,反而是我当年利用了你,自作主张将你纳入局中,合该同你道一声抱歉。”
  他自顾自笑了一声,声音轻若喃呢:“活了两辈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同人说抱歉……真是便宜你了。”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楚寒衣道。
  “我嘛,自然是要毁了神骨,把我所承受过的千百倍奉还尹秋生。”
  楚寒衣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帮你。”
  “?”裴知岁颇为惊讶地瞧他一眼,语气古怪道:“你以为我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帮我?”
  楚寒衣却没再开口。
  裴知岁“啧”了一声,刚想反驳一二,却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那些所作所为。每次嘴上说着让楚寒衣选,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无一不是偏向自己的,也难怪楚寒衣会这么想。
  他幽幽叹了口气,道:“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逗你玩的。”
  楚寒衣却不为所动,他淡淡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脸上的神色认真而严肃,“我帮你毁掉神骨。”
  见他如此,裴知岁脸上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很清醒。”楚寒衣的声音依旧很哑,他直勾勾地看着裴知岁,眼底的情绪汹涌晦涩,仿若沉寂多年的火山一朝爆发,流淌出满地滚烫的岩浆。
  裴知岁看着这样的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冷静。
  “北域南渊之中,没有比我更强的剑修了不是吗,为什么不让我帮你?”他顿了顿,语气中掺了几分苦涩,“你不让我帮你,是已经做好去南渊的准备了吗?在你心里,文十九比我更好用吗?”
  裴知岁眉头微皱:“关他什么事?”
  上一世时,文十九作为临渊十二城中‘夕颜’的头领跟随了裴知岁许多年。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人,唯独对裴知岁言听计从,仿佛是他座下养着的一条恶犬,以至于修真界对其最常见的评价便是“南渊主最忠心的走狗”。
  裴知岁在进入云崖时曾有意无意提起这人的名姓,不过是将其当作一道试探楚寒衣的钩子。可如今二人已然将一切说开了,楚寒衣还提起文十九做什么?
  第57章 尾巴
  “好,那便不提文十九,”楚寒衣点点头,语气执拗,仿佛非得在此时此刻得出一个答案来,“我只想知道为何不让我帮你,因为我是北域仙门中人,便无法得你哪怕一点儿信任吗?”
  他问得急切,裴知岁却没再回答他。
  因为他心知肚明,这样的话,断断不会从神志清明的楚寒衣口中说出。
  裴知岁冷着一张脸与楚寒衣对视,只见那双狭长的眼仿佛蒙了一层阴翳,不复方才的清亮透彻。他几分不悦的皱了皱眉,伸手探向楚寒衣的耳后,果不其然摸到了一处小小的凸起。
  “楚寒衣,凝神!”
  淡红色的灵流自他掌中流转,半晌,一只通体漆黑的小虫便被他捏在指间。
  裴知岁几分嫌恶的看了看手中的蛊虫,随手捻了道火诀,小小的蛊虫便在顷刻间化为了烟尘。
  蛊虫已死,楚寒衣自然而然地便恢复了清明。他抬手摸了摸耳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是我疏忽了。”
  裴知岁摆摆手,不甚在意道:“南渊中的玩意,你未曾见过,心中没什么防备也正常。”
  他顿了顿,侧目看向楚寒衣,语气之中带了点若有似无的警告:“你是受了那蛊虫的影响才会如此。方才那些话,我只当没有听见,以后莫要再说了。”
  室内水声潺潺,雾气氤氲中,楚寒衣眉眼低敛,几乎不敢看他。
  他虽一时不查让人在身上种下了蛊虫,但到底有着大乘期的修为在,故而那小小的一只蛊虫也不过是令他心绪激荡难平,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影响。
  方才的那些话,纵然有些逾矩,却亦是他心底真正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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