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他垂首看着怀中人露出的小半张脸兀自出神,忽然被他耳后闪着光亮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
  楚寒衣眉头微皱,用手拨开他耳后的湿发,只见他耳后侧颈的位置上,几片透明的鳞片折射出斑斓的光晕。
  这鳞片……
  楚寒衣神色一凛,指尖触碰到他耳后鳞片的一瞬间,怀中熟睡的人却似有所感般悠悠转醒。
  他抬起头,那双般潋滟着水波的、如同墨玉一般眼睛自下而上地看向楚寒衣,缓慢地聚焦。
  楚寒衣对他的容貌一向给予很高的评价,但若真让他说出这张脸上的哪个地方最漂亮,他一定会说,是眼睛。
  裴知岁拥有世上最美的,也最会说话的眼睛。
  而此时此刻,那双在他看来最漂亮的眼睛含着水汽,正以一种湿漉漉的目光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楚寒衣四肢僵硬,与他对视。冗长的沉默之中,他忽然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一下又一下的急促的心跳。
  两人便这么沉默地对视着,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花开花落的一瞬息。
  怎么感觉有点热。楚寒衣下意识抿了抿唇,视线不受控地游移到裴知岁被水雾润泽的唇瓣上。
  ……好想亲他。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蹦出来的一瞬间,楚寒衣几乎是仓惶地错开了自己的视线。
  见他移开了目光,裴知岁卸了力,重新趴了回去。他偏头靠在楚寒衣腿上,声音有些闷闷的:“是你啊。”
  楚寒衣回过神,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却只化作一句简单的应和:“嗯,是我。”
  方才旖旎的氛围逐渐冷却下来,室内重新归于平静。
  裴知岁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楚寒衣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缓慢地响起,“好安静啊师尊,没什么想问的吗?”
  楚寒衣闻言却是一愣。
  “岁岁,”他唤道,“还要那么叫我吗?”
  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话,却仿佛是投入湖底的最后一颗石子,荡起了层层的涟漪。
  裴知岁久违地从这人口中听到了独属于自己的称谓,心中短暂地满足了片刻。他短促地笑了几声,听出了楚寒衣话中之意,“我唤你师尊那么多年也没见你觉得别扭,怎么如今倒是听不得了?”
  楚寒衣垂眼看他,几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轻若云烟,“你分明知道的。”
  裴知岁却并不接受他的这个回答:“我知道吗?”
  若是放在从前,裴知岁定然不会这般不依不饶,要怪只能怪尹秋生那人魂,非要提及什么情啊爱啊的,听得他都有些不正常。
  然而没等他听到楚寒衣的回答,便感觉到一只手以极轻的力道抚上了自己的头发。
  楚寒衣慢条斯理地理着他的长发,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道:“之前不觉得别扭,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有从前的记忆。前尘皆忘的裴知岁,我只将他看作徒弟,仅此而已。”
  “我若一直不说记得,你会告诉我吗?”裴知岁问道。
  其实不必问,答案昭然若揭。
  纵使许多人都说他与楚寒衣亲密得不似寻常师徒,但裴知岁自己心若明镜,在被卷入神骨幻境之前,这一世的楚寒衣对他从未有过逾越师徒界限的时候。他若不说自己记得,屡次试探,这人是真的想和自己做一辈子的师徒。
  如他所料的一般,楚寒衣缓缓摇了摇头,很坚定地道:“不会。”
  “纵使那些过往只有你一人记得?”
  “是,”楚寒衣顿了顿,旋即苦笑道:“如若可以,我倒想你永远不要记起来。起码这一世能不受任何负累,过得快活。”
  一个记得所有的裴知岁与一张白纸的裴知岁,归根到底是不同的。楚寒衣对此再明白不过。
  他心甘情愿为了自己牵挂之人付出所有,这份感情是他该承受的,却不是少年裴知岁该知晓的。当年燃金堂初见,他尚未记起所有,却仍凭着直觉将他带回了通天阁,初衷也是希望这孩子能够离那些危险远远的。
  后来,他以为裴知岁不记得,于是收拾好自己那些隐晦而不可明的感情,默默地做好一个师长。
  前尘尽忘的裴知岁不是归寂山上与他一同长大的小梅花,亦不是耗费心力布局最终死在他剑下的南渊主。楚寒衣不愿、也不能将自己的那些感情倾泻在对二人过往一无所知的小孩身上。
  况且比起那些事情,楚寒衣更牵挂的还是他的安危。
  “好吧,”裴知岁道:“不过你真的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楚寒衣沉吟片刻,道:“你有没有受伤?”
  “……就问这个呀。”许是眼下的环境太过令人放松,裴知岁的语气也显得有些懒散。
  楚寒衣没有立刻回答,他用灵力将裴知岁还有些潮湿的发尾烘干,柔顺的发丝被他拢在手里,三五下便束了个简单的马尾。
  做完这些,他才开口道:“被卷入神骨幻境之前,我看到了往生剑的幻影。他又来找你了。”
  “嗯,的确如此,”裴知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马尾,满意道:“束得很好嘛。”
  他从楚寒衣怀中起身,双臂撑在灵池的边缘同他对视,露出个轻浅的笑容。
  “你不说,我却是一直知道你想问什么的,那便从一开始开始说与你罢,”他不疾不徐地说着,“你最初的问题,大抵是想知道当年我为何会选择化形,不辞而别去了南渊。然后你又会想,既然已修成了人形,为何不回到归寂山上寻你。最后你可能还会困惑,我为何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也要死在折月剑下。我说得对吗?”
  楚寒衣与他僵持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坦白道:“对,你说的没错。”
  他压根瞒不过裴知岁。
  在那个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弟子裴知岁面前,他尚且可以摆出一副师长的模样,但面对眼前这个,他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裴知岁的原身是梅花,精怪的寿数漫长而无垠,虽然比之天地仍是短暂,但若比之凡人,便是无法追赶的永恒。
  昔年二人仍在归寂山上时,裴知岁总会一口一个小屁孩地唤他,直到楚寒衣快要成年时才不情不愿地改了口。只是称呼虽然变了,但楚寒衣知道,自己在他心中也仍是个小孩儿的模样,很难有什么大的改变。
  他与裴知岁之间,不仅横亘着南渊与北域,更有着楚寒衣无法抹平的岁月。
  他的确是二人之中性子更加沉稳的那个。他包容着裴知岁的小脾气,对他的胡搅蛮缠照单全收,甚至乐得把他当作孩子来哄,但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裴知岁默认如此。
  无关紧要时,裴知岁无所谓他的这些心思,甚至自己也乐在其中,但这不代表他会一直随着楚寒衣的节奏走。
  归根到底,他才是二人间真正掌握主动权的那个年长者。
  第56章 过往
  裴知岁定定看着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美目之中忽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沉默了半晌,脸上的笑意更甚,“你的那些问题,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我甚至可以将一切都告与你——我布下的局、我的思量、我以后的打算,但前提是,你真的做好了知道一切的准备。”
  他微微仰着头,凑近楚寒衣。二人之间的距离被骤然拉短,几乎鼻息相闻。
  清凌凌的少年音染上了几分不知名的哑,裴知岁笑意极盛,眉眼间一片艳色,仿若人间话本中那引诱书生的美艳狐妖,只瞧上一眼便会令人丢盔卸甲,心甘情愿献上所有。
  “想要知晓我最大的秘密,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他抬起手,白玉似的指尖轻轻点在楚寒衣心口,声音极轻,“至于这代价是什么,我也不知。可能只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但也可能是会令沽月仙尊身败名裂的……我将选择权交与你,你大可好好权衡一番。”
  他话音刚落,楚寒衣便道:“不必了。”
  “不必了?”裴知岁眸色微沉,似乎没想到他如此迅速的给出了答案。
  楚寒衣垂眼将他不悦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想笑之余又有些怀念。
  昔年二人尚形影不离的那几年里,裴知岁便经常如此。小到今日的吃食,大到未来一月的去向,凡有意见相左之时,便少不了小梅花出的选择题。
  至于如何交上一份令考官大人满意的答卷,便成了一门学问。
  最开始听他让自己做选择时,楚寒衣还以为这人一改往日的强势性子,当真将选择权交与了自己。可当他真选了与小梅花心意相悖的选择,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小梅花倒是平静地接受了他的选择,只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时日里仿佛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来,平日里最是活泼欢快的人仿佛一下子失了兴致,每日只安安静静地呆在楚寒衣的识海中睡觉,甚至都不在他识海中打滚了!
  楚寒衣对此颇为头疼,轻声细语哄了数日,才将这小祖宗哄得顺了气儿。
  表面上给自己选择权,可若真选到了他不喜欢的,还要耍脾气生闷气。小梅花不如意,到头来费尽心力哄人的还是自己,那倒不如从一开始便顺了他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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