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日光正好,汗血马身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银绒,被阳光晒得反光,银绒下透出少许鲜红,成了一种独特的银粉色。
这正是汗血马的特性,皮薄,跑动起来能轻易看到绒毛下流动的鲜血,若是毛发变湿,会加深这份颜色。
汗血马脾气差劲,免得无辜之人受伤,其他参加驯马会的儿郎们都到了外场。
穆子秋擦了把脸上的汗,邀功似的跑到镇国公身旁,对着圣上行礼过后,便顺势坐在了亲爹身旁。
他昂首挺胸,眼睛时不时往上首瞟一眼,强忍激动,期待着圣上能投来赏识的目光。
然而圣上并没察觉到少年人的小心思,颇有兴趣地盯着裴郁璟。
裴郁璟不走寻常路,随手扯了块红绸缠在腰上做绳,一跃翻身入场,两匹汗血马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场中唯一活动的人,毫不客气直冲过来,几乎化作一道银色闪电,要是被撞到少说也得半残。
“难怪房云哲那小子会受伤。”圣上看着场中,点评,“一般人怕是避都避不开。”
房云哲算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不然避祸能去江南这样林氏不能插手的地方,可房将军偏偏把人接去了边疆。
是有意栽培。
镇国公瞪了眼身旁好像浑身刺挠的穆子秋,警告对方安分,口中应着圣上,“汗血马的速度,是寻常马儿远不能及的。”
场中,裴郁璟纵身避开了左右冲来的汗血马,红绸做绳,一甩便绑在了汗血马脖间,过长的一端抛向了另一只汗血马,同样绑紧。
借着力,他跃上马背,稳稳踩在马背,拉紧红绸。
裴郁璟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阴鸷,握着红绸微微发力,双臂流畅的肌肉线条完全显露,宛若几条随时暴起的弧线。
场外围观的公子哥们已然呆傻。有人不可置信,“他想一次驯两头?不是,他疯了?”
有人抓破脑袋也没想出这路神仙是谁,倒吸凉气:“为了在圣上面前表现,这么拼命吗?”
当然,在圣上面前出风头,确实得脸。在场大概没人不想在圣上面前表现,有些人总是控制不住目光去窥探圣上的风姿。
圣上坐在台中,透着病白的修长手指托着下颌,着玄色氅衣,眉眼漠然自带上位者的审视与傲然,唇边含笑却不达眼底,明艳又妖异,像个妖孽。
偷摸着仔细一看,有几位已然控制不住嘭嘭乱跳的心。
乐福安重新给圣上换了茶盏,又倒上热茶,嘟囔道:“那么好的杯子,圣上随手赏他了真是可惜。”
声音里还有对裴郁璟的怨气。
师离忱但笑不语,用茶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观察场中的变化。
暴怒中的汗血马,力气可不算小,马蹄之下已然踏出几个大坑,身上染了灰尘。
汗血马翻滚过,跳过,想摆脱这个拽着它们的人类,可惜当它们躺下的时候,这个人类身子就轻飘飘的落地,它们翻身跳起来,这个人类就顺势重新踩回他们背上。
驯马,比的是胆量,耐力,力量。
汗血马聪慧,发现之前奏效的办法,完全无用后,立刻调整了新的方式,开始不急着挣脱脖子上的红绸。
其中一匹嘶鸣着跳起来,妄图用前蹄去踹,另一匹同类背上的人类。
裴郁璟眸色一沉,拉紧红绸用力一刹,两匹汗血马身形不稳东歪西倒,只能高昂起前身,来避免倒下。
光影之下。
马背上的人佁然不动,被投出一个英武势威的轮廓,低垂的目光冷厉发狠,手里卷着的绸缎似乎成了刀,牢牢抑在咽喉,随时索命。
师离忱换了个姿势,玩味地看着场中驯马的裴郁璟,这力道别说驯马,驯虎恐怕都绰绰有余。
镇国公眉头紧皱,南晋质子手段如此,怕是不能低估。他身旁的穆子秋也眉头紧皱,父子俩表情几乎一模一样,心境却大不相同。
穆子秋烦躁极了,恨恨瞪一眼裴郁璟,该死的南晋质子!圣上光看这南晋人了,哪里还记得他也驯了匹烈马!
场中。
汗血马渐渐停下了挣扎。
像是被驯服了一般,不再暴躁地蹦跳,裴郁璟并未因此放松警惕,只朝场外伸出一只手,沉声:“缰绳!”
郞义回首请示圣上,圣上轻笑着微微颔首,表示许可。
缰绳被抛入场内,被裴郁璟一把捞起。
他刚从马背上下来,原本安分下来的汗血马,蓦地暴跳,试图踏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师离忱歪了歪脑袋,眼看着裴郁璟捏住了汗血马的脖子,麻利地把缰绳套在汗血马脖子上,猛地用力就将马儿按倒在地。
汗血马蹬了几下腿,照样被死死按在地上,没能重新翻身起来,这才又重新安分下来。
师离忱语调平常,说汗血马,“真聪明,还知道用缓兵之计。”乍地来这么一下,就算是经验老道的驯马师也吃不消。
他转着玉戒,与场中,刚经过一场鏖战的裴郁璟对上目光。
圣上视线里隐含了探究,裴郁璟喘着气,眉眼一闭一抬间,恶犬的锋芒与獠牙尽数收敛。
他转身面向圣上,高昂着首,放肆的直视起高台之上的帝王,嘴角扯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
小皇帝一直看着他。
他很满意。
场外围观的儿郎们,多数都在京中吃喝玩乐,习武也有教习师傅,见过最大的场面约莫就是禁军演练。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刺激的场面,一人驯二马,还是汗血马,一时间热血沸腾,高呼:“魁首!魁首!”
师离忱起身,从高台之上,将金弓抛下,挑眉道:“归你了。”
裴郁璟抬手接住金弓,“谢圣上。”
套着缰绳的汗血马显然不太习惯,时不时甩头,被裴郁璟一扯又老老实实的跟过去了。
所有人都很开心。
只有穆子秋,脸臭得要命,被他爹掐了好几把。
*
驯马会继续举行,师离忱却没继续再看下去的兴致,今日也尽兴了,便乘步辇打算回御书房批奏折。
路上偶遇福生,福生禀道:“圣上,太师大人已在御书房等您。”
师离忱应了一声,问:“齐计泽可去了?”
“齐公子收到圣上口谕,早早就在御书房里候着了。”福生边走边报,“奴才过来的时候,瞧着齐公子已经和太师说上了话。”
师离忱懒懒地“嗯”一声,漫不经心道:“那朕饿了,先去用膳吧,你回去给二位先生奉茶,朕用完便来。”
总得给两个人一点说话的空间和时间。
福生诧异,但也不敢置喙圣上的决定,退到一旁给干爹乐福安让位置,小步快走着回御书房。
……
御书房。
自打林氏案之后,齐计泽便没有见到过圣上,况且宫中守卫森严,他想见也见不着。
他一直住在圣上安排的那个偏殿里,太监宫女们照常给他上一日三餐,原本他是打算要出宫。
可圣上没发话,宫人们不敢擅自做决定,不肯放他走,又不能帮他通报,他只能耐心地坐回去。
一晃就在宫中住了半个月,有一点好极了,宫中笔墨不曾设限,他可以尽情的抒写。
二十多年的心酸在落笔的一刹那全都成了悲愤,一气呵成。
“酒酣耳热天寒,一声喝道惊雷怒,狂涛拍岸,断云遮路,长鲸跋扈,吹散蛟龙,翱翔霄汉,壮怀谁诉,问英雄儿女,笑谈樽俎,安得似,风尘处。”
“野哭千家砧杵,剩荒台,旧愁新句,苍烟古木,白杨黄叶,凄凉如许,青眼高歌,朱颜难老,总成虚度,怕明朝,客里光阴易失,短亭无数。”
零零散散写完又揉成团,齐计泽自嘲一笑,多年无缘碰笔墨,一碰便写出这么些矫揉造作的玩意。
宫中供奉都是上好的纸,丢了可惜,他把纸团重新铺平,翻过背面来写些别的策论,节约纸张。
故此,经过他笔墨的纸,都作得密密麻麻。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直到今早来了圣上的传召,令他去御书房等候,齐计泽大喜过望,整理好衣衫,怀揣一颗忐忑的心,在御书房候着。
他脸上有疤,即便恢复了名声,确认了贡士身份,但此生都不会有殿试的机会,圣上也并未给他授官。
残缺者不可入仕,齐计泽摸着脸上狰狞的疤痕,对未来很是迷惘。
他在御书房等了两个时辰,没等来圣上,听到外头小太监唤了一声,“太师大人。”
随即将人引进殿内。
齐计泽慌忙起身,与入门的老太师对上眼神,齐计泽避开视线,有些紧张地低头行礼,“学生齐计泽,见过太师。”
老太师没想到御书房内还有一人。
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一番,确认了对方是八年前,那位被林氏冒名顶替的会试第一。
太师不爱有人和他攀关系,冷着脸不大客气的问,“老夫生平从未收过弟子,你为何自称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