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擅离职守,要受天罚,剐骨剥翼之痛。
  “我们我们愿从今往后,供奉上神,再不同这些龌龊牵扯!”
  老除妖师嗓子嘶哑,额头不停冒出冷汗:“人妖、人妖毕竟殊途,郁郁大人,不不,郁公子”
  整片林子轰然一震。
  玉符炸开,碎成齑粉。
  一枚接一枚符咒炸得四散迸飞,骂得最痛快解恨、赌咒发誓要把郁云凉扒开嘴灌进烫蜡、做成“尸傀”的家主惨呼一声,掐着喉咙倒在地上,翻滚挣扎。
  刀枪剑戟、乌亮钢箭,都融成赤红铁水,沿着沟壑流淌。
  除妖师左支右绌,乌烟瘴气里尽是逃命的凡人,参天巨木徐徐倾倒,困住贪婪的人心。
  郁云凉做了个梦。
  他梦见他没死,乘风而起滚得飞快,一不小心到了家。
  他梦见他还衣冠齐整,不像死人游魂了,很是风雅,只比祁纠差一点。
  他梦见那些一口一个“阉党”、神色鄙夷嘲讽异常的人,不知怎么就被吓得魂飞魄散,一口一个“郁郎君”、“郁公子”,好话一箩筐,听着古怪至极
  有妖物问他:“古怪吗?”
  郁云凉下意识点头,然后怔住,从甜得腻嗓子眼的梦里醒过来。
  月明风清,夜色寂静。
  他身上还是要累散架的酸疼,刀还绑在手上,只是碍事的人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树也不太见了。
  唯一还站着的扶桑树上,落着只大乌鸦,收敛翅膀,低头静静看他。
  月华一晃,那变成人。
  懒洋洋披着件黑袍、衣服也不知道好好穿的人,很舒服的倚着树干,晃悠着条腿,单手拿柳条蘸着露水,往他脸上掸。
  郁云凉发现自己的嘴角在向上扯。
  “我喝多了。”郁督公躺在地上,笨拙地说谎,“喝多了,醉倒在这,睡了一觉。”
  郁云凉问:“很久?”
  他看见他的妖物点头。
  大乌鸦钓鱼,愿者上钩,拴着刚出锅热腾腾肉包子的竹竿垂下来,被狼崽子一口咬住。
  郁云凉躺在地上,咬包子吃。
  这太有意思了,还得又稳又准,咬得不够快,包子自己就会飞走。
  郁云凉没这么吃过东西,胃口居然大开,一口气吃了十三个包子,咬着芦苇做的吸管,喝掉了一大碗甜汤。
  吃下去的东西很管用,只差一点,他就有力气爬起来。
  “等急了吗?”郁云凉轻声问,“自己能下来吗?”
  他的妖物坐在树枝上,琥珀色的眼睛柔和,低头看他。
  郁云凉想了想觉得多半是不行。
  一来,大乌鸦的翅膀刚长好,当初伤得那么重,如今要好好养着,不能乱飞。
  二来,他还没教祁纠,怎么落地更好看。
  “等我。”郁云凉说,“等我,我一会儿就爬上去,别动,我抱你回家,我有话说,祁纠”
  他有很多话说,但身体还没恢复,一口气下来头晕眼花,被看不见的温存气流托住。
  他的妖物单手打了个手势。
  那个手势大概是“来”,郁云凉被裹着肩膀手臂,沁凉舒服,他被那力道拢着站起来,托着迈步,他迫不及待撕开布条、扔掉断刀,手脚并用往树上爬。
  不像叶少侠,像急得从喉咙里哼唧的狼崽子。
  “我做了梦。”郁云凉捉住那片袍袖,被带上树枝,抱住瘦削清癯的胸肩,“梦见你厉害,很凶,比京城大。”
  近在咫尺的琥珀色弯了弯。
  祁纠低头,问:“害怕吗?”
  郁云凉摇头,他想的是别的:“我能不能抱得动?”
  郁云凉梦见那些符咒,刀砍不动丝毫,都被妖力撑爆了:“我们家是不是被撑炸了?”
  郁云凉不是在意这个。
  他是在想,是不是把整座宫城抄了,拿来给祁纠住,这样地方是不是就够用。
  这话让他养的“不太能打”、自称连树也下不了妖物笑出声,郁云凉其实还能闻到硫磺的味道,那是种炽烈到极点的灼热,仿佛岩浆,可能会焚尽一切。
  但揽着他的手臂不烫、不灼烧、不焚天灭地,仍旧是恒定的温暖。
  披着半旧黑袍、懒洋洋的妖物,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着,靠在树干上,单手拢住刚刚走马上任的江湖少侠。
  郁云凉仰头,接落下来的吻,柔软的吻像一簇接一簇的火星。
  “能。”他的妖物柔声哄他,“小公公,你想,我就那么点大。”
  大乌鸦挺不占地方的。
  “家很好。”
  祁纠低头,摸摸被火星点亮的黑眼睛,笑了下,温声收拢手臂:“你一叫我,我就落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这个世界就结束啦!
  第179章 今夜有喜
  马车的确不错。
  虽然郁督公还不太能弄清, 为什么马夫身上有“碎瓦甜汤”铺子才有的甜香味儿,但也不得不承认,马车不错。
  躺在里面挺舒服, 风波散尽,月色清朗朗,由近及远灯火阑珊。
  祁纠拿着郁少侠特地给买的糖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咬着,舒舒服服靠着车窗, 半敞着衣领, 任凭小公公拿自己的胳膊锻炼裹伤本领。
  郁云凉对乱换的称呼没意见, 屏着呼吸低头,控制着手上力道,小心翼翼把干净柔软的棉布压上去。
  郁云凉按着棉布:“疼吗?”
  祁纠枕着胳膊回神,笑了下,摇摇头, 把红彤彤的糖葫芦递过去。
  郁云凉低头,衔走一颗山楂, 咬在嘴里。
  他想要继续弄那些布条, 刚弄了两下,头颈却被妖物完好的右臂拢住。
  郁云凉在温暖的黑暗里抬头。
  他主动咬碎薄薄一层冰糖壳子,把山楂咬成两半, 微弱清脆的碎裂声后, 是被酸甜果香浸透了的、柔和绵长的吻。
  “我听见了。”郁云凉轻声说,“天罚。”
  大乌鸦自称, 伤口之所以会又裂开, 是因为飞来找他的路太远, 太艰辛坎坷、凶险跌宕, 叫不长眼的树枝刮了下。
  但祁纠忽然想吃糖葫芦,郁云凉去买,回来时恰巧见大乌鸦被几个打扮成生意人的异邦人拦住。
  那些人极为恭谨,自称是西方拜日之国,请祁纠去给他们做护国神。
  他们说有办法,能避过天罚。
  郁云凉想起,自己试图冲出围堵截杀的时候,并非没中箭、并非没挨刀,那样密集的箭雨,天下第一高手来了也躲不过。
  可他身上居然没有一点伤,只是力竭、只是被法力压得动弹不得。
  那些除妖师盯着他,眼中除了惊异,还有热切到灼烫的渴望。
  不是冲着他,是那些他穿惯了的黑袍混进去神羽织就的繁复暗纹,刀枪难入,法力不透,远比数百斤的笨重铠甲更坚固,更有隐隐神威。
  否则,郁云凉那把快坏了的旧刀,怎么能那么轻易破开除妖师的护体罡气。
  妖物的皮毛鳞羽,没这个本事。
  “是天罚吗?”郁云凉覆着他的手臂,仰头问,“擅离职守,留下就不行?”
  琥珀色里搅起点笑影。
  大乌鸦低头,摸摸他的后颈:“小公公要轰我走?”
  那可真是很无情,他们这种大乌鸦,晚上该回家睡觉,不该被轰走,一旦被轰了,就会一路走一路掉羽毛。
  郁云凉能听得出这是玩笑,后背还是紧了下,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拳:“没有。”
  他没有要轰祁纠走。
  虽然刚听见那些人的话、刚想明白这些事,躲在街角,捏着糖葫芦的郁少侠,的确有一瞬是这么想的。
  郁云凉的手被牵过去,同澄明日色一般无二的暖意覆过,他掌心被木刺扎出的不起眼伤口就复原。
  “我是想”郁云凉低声说,“我可以去,学修炼。”
  也不用修炼到多法力无边、多厉害,多威风能打。
  能腾云驾雾就可以了,能跟上天上的太阳。
  祁纠不能擅离职守的时候,他就陪着祁纠学会变化、变朵云也行,是不是太阳犯懒了,也能让云背着,慢悠悠走。
  变朵云不错,郁云凉在这个主意里多琢磨了一会儿,能藏东西,他可以偷偷给祁纠带糖葫芦和甜汤。
  太阳东升西落,第二天还得从东边山头出来,祁纠怎么回去,半夜玩命飞?他赶着马车把祁纠送回去行不行?
  郁小公公把这些都问了一遍,发现那双眼睛里笑意愈浓,猜测自己多半是说了什么蠢话,抿了抿唇,把兜帽拉过头顶、遮住眼睛。
  没有用,那只手还是把他轻轻剥出来。
  郁云凉咬着牙关,面红耳赤,被身后手臂拢着收进怀抱。
  他知道祁纠在等什么。
  祁纠教过他,已经教过了,要说出来:“带我走。”
  “带我走。”郁云凉慢慢咬着字,背诵练了很久的话,“祁纠,我跟着你,去你去的地方。”
  “旸谷。”祁纠说,“什么也没有,红石头,丘陵,寸草不生,只有扶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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