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他没离开过这地方,草原部落的确有迁徙的习惯,但旧址一定要有人守,否则草场就会被占。
  阳燧从小就被留下守草场,所以他的帐篷有暖炕。
  “很漂亮。”阳燧说,“下大雪,全白,看不到边。”
  祁纠问:“你自己守草场?”
  阳燧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他是真困了,枕着胳膊,埋进祁纠肩膀。
  他从小就自己守草场,雪把能看见的东西都盖住,只有他的帐篷,天也是白色的,这种感觉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
  只是。
  他很想再见一次乌鸦。
  月上中天,银白色的光芒从帐篷缝隙里透进来,风呼啸着张牙舞爪。
  阳燧困得睁不开眼,听见祁纠合上书页的声音,动了动:“不讲了吗?”
  “讲完了。”祁纠把书放在一旁,熄掉烛火,“在这里结局。”
  阳燧没听清,立刻追问:“结局是什么?”
  他被莫名熟悉的暖意拢住。
  模糊的记忆松动,被雪覆盖的草原群山,黑漆漆的乌鸦落下来。
  “乌鸦回来了。”
  祁纠说:“来见小白狼。”
  第136章 英雄冢
  一整个晚上,阳燧没想起要打猎。
  琥珀色眼睛的汉人比萨满厉害,他没听见外头的风声怒号,也没按捺不住手痒,再去林子里摸一摸熊穴。
  毕竟做的梦实在太不错。
  莽莽群山,皑皑白雪,小白狼在无垠雪地里和乌鸦玩。
  追又追不上,翅膀又变不出,一扑一个四仰八叉,放肆滚成雪球,再被黑漆漆的翅膀摸脑袋,领到避风的石头后面,不急不慢拍身上的雪。
  是好梦。阳燧一觉醒过来,还有点分不清,差点就把中原人的胳膊当乌鸦翅膀,继续埋进去蹭个没完。
  一只小白狼悚然蹦到地上。
  瞪圆了眼睛要是耳朵长在脑袋顶上,估计也是竖着的。
  阳燧握着自己的刀,看了看自己的大帐、自己的火炕。
  看了看“同炕共枕”、近到不能再近的人影。
  祁纠醒得比他早,活动了下有点麻的半边胳膊,还挺舒服地靠在暖炕上,和他打招呼:“早。”
  阳燧头一回险些没抓稳刀,两只脚站稳,尽力沉稳下来,低头学祁纠的话:“早。”
  他居然睡了一整宿,没进山打猎,也没去帐子外查哨。
  阳燧听过“温柔乡、英雄冢”,当时没多在意,只觉得难免夸张,故弄玄虚,英雄是擒狼射虎的勇士,怎么就会埋进温柔乡里。
  谁知立竿见影。
  暖炕上,被反复鞣制过的干净羊皮舒舒服服裹着、有琥珀色眼睛的汉人朝他笑了笑:“再躺一会儿?”
  阳燧打了个激灵,按住差点走过去的腿,摇了摇头。
  凶险。
  很凶险。
  他得多自省,喜欢来成亲的汉人是一回事,因此荒废了射猎,叫猛兽和敌人有了可乘之机,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不睡。”阳燧说,“你再躺躺。”
  他说完这句话,觉得语气太生硬冷漠,又定了定神,谨慎着迈步,一步步探到炕边。
  英雄冢。
  第一天睡帐篷跟火炕的汉人看起来很舒服,睡得也很好,从容到有点懒散,眼睛里有点笑。
  阳燧曾经见过,炎炎夏日,松树淌的蜜液是怎么把凶悍的野蜂黏住,变成晶莹剔透的琥珀的。
  那一点笑就有这个本事。
  离得越近,就越叫人不会动。
  “你要多睡。”阳燧低声说,“养身体。”
  阳燧伸手,遮住那双眼睛:“养身体,再多躺躺,我去做事。”凶险的英雄冢有八百关。
  关关难过,这会儿虽然遮住了那双眼睛,睡得很好的汉人又不困,在他掌心眨眼。
  陌生酥痒挟着微弱的气流,不紧不慢扫在掌心,像融化了的蜜蜡在骨头里慢悠悠淌。
  阳燧:“我去做事。”
  他身上还穿着暗红的汉人吉服,拧身匆匆往外走,刚拔腿就被叫住,才发觉自己居然忘了换衣服,也忘了穿靴子。
  相当沉稳、人人皆说少年老成的六王子抓着猎装,手忙脚乱草草套上,蹦着囫囵蹬了靴子,左腿绊着右腿,头也不回地出了王帐。
  /
  草原上的早饭相当实惠。
  烤野羊,热腾腾的黄米酒。阳燧怕祁纠吃不惯,又特地叫人拿一小把换来的米,反复淘洗干净,放进羊奶里,煮了一小锅羊奶粥。
  系统挺喜欢,吃得唏哩呼噜,又对祁纠手里的东西好奇:“在弄什么?”
  祁纠摆弄那几片皮革,已经初具雏形,给它看:“刀鞘。”
  这回做刀鞘,是为了护着刀刃。
  阳燧的部落不擅冶铁,刀具要锋利不难,磨就行了,要做到坚硬难摧却相当不易,稍不小心就会崩断。
  阳燧这把刀,本来就是次品中的次品,刀刃磨得太薄,加上常年狩猎,劈砍兽骨,早有了不少缺口。
  系统昨晚查资料,也发现了:“你这只狼崽子命不好。”
  大汗已经有了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个个骁勇善战,牛羊如云,不论人口、牧群还是地盘,都已经隐隐有新部落的规模。
  阳燧生得太晚,生母又早逝,什么都没赶上趟不说,也没有母族部落可依靠,就这么摸爬滚打着长大,手里唯一像样的东西,也就只有这顶王帐。
  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长虎视眈眈,总想从他手里抢过去的,也是这顶王帐。
  祁纠也在看这次的背景:“不要紧。”
  局面不算多好,但也不差,问题都不难解决。
  真要比较,已经算是他们接过的众多开局里相当轻松的一种。
  系统抱了一堆金手指,听见这句话,就跟着燃起来:“是不是要给他当师傅?”
  祁纠喝了口粥,放下小白瓷碗,拿过阳燧亲手用木头刻出来的小木勺,舀起沉迷酸甜米酒的系统。
  系统:“?”
  祁纠:“是。”
  草原上的太阳很烈。
  仿佛这地方比别处离太阳更近,太阳光炽烈灼人,到了无风的时候,甚至将地皮晒得发烫。
  六王子进山前吩咐了,若是外头不冷,汉人先生又待得闷,想透透气,可以在帐子口坐坐。
  阳燧的手下也都是些残兵,要么少了条胳膊、要么瘸着腿,倒是都穿了新衣服,从头到脚也洗得干干净净。
  来给祁纠搬椅子的烧坏了半边脸,戴着面具,一言不发地放好,就悄无声息没了影子。
  草原部族间征战频繁,这些人全是伤得再打不了仗的,被扔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山坳里,低头来往做事,像一尊尊沉默的铁像。
  “你这片地方,也刚被特地收拾过。”系统出去打探了一圈,回来给祁纠暗中报信,“石头都是重新搬的。”
  阳燧把看着不错的几顶帐篷全挪过来,平了这一片嶙峋的怪石,砍了张牙舞爪的枯树,荆棘恶草也都拔干净了。
  新搬来的石头全是河边的,流水打磨过,光滑不少,照着胡商卖的图纸搭了个“曲水流觞”。
  系统换了七十二个角度,观察了一炷香:“”
  系统:“退钱。”
  祁纠这回同意,要来木炭桦树皮,试着写了几个字,列了个理赔单子。
  系统捡了块小木炭,想了半天,没找出什么可再加的,气势汹汹添了个感叹号。
  放下桦树皮,系统又想起刚才看见的:“牛圈、羊圈也都是假的,阳燧没有牛羊。”
  就算有也留不住,山里长不出给牛羊吃的牧草,养又养不肥,还不如尽快转手卖出去。
  但从他们这个角度,还是能看见影影绰绰的篱笆,里面仿佛在低头吃草料的牛羊,其实全是竹篾加几块破布扎出来的幌子。
  这会儿天气好,阳光明亮异常,天蓝得湛澈通透。
  从这把椅子的角度看出去,哪怕初冬已有萧瑟,这片山谷也还欣欣向荣。
  系统忍不住,偷偷问祁纠:“他是不是不知道,除了这个地方,你也没处可去?”
  黎风是罪臣,遇上大赦侥幸捡了条命,也终生不可再回中原这样一副在牢里毁去大半的身体,要靠两条腿走完三千里流放路,再在塞外活下来,也几乎不可能。
  马商离开京城前,是收了黎风一块玉佩,才答应把人装进草料车里,带去给草原部落当师傅的。
  所以阳燧就算不把这地方弄成这样,其实也不要紧。
  黎风早就没处可去了。
  “知道。”祁纠说,“他的手下查了我的身份,今早在帐外对他说,我听见了。”
  系统愣了愣,又翻出早上的录像,拉回进度条。
  假牛圈、假羊圈今早才搭,里头的假牛羊也是今天早上,阳燧专门找了几个手快的部下,专门弄的。
  这东西草原部族擅长,一碗茶工夫就能扎一个。本来是用来祭祀祈福,围着火堆请求长生天仁慈,把庇佑留在他们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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