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
幻象当中,击中祝尘鞅的是磅礴寒毒罡风。
他们打到第二日,陆焚如被引导着勘破最后一道关窍,境界一瞬陡升,竟硬生生压过了那灼灼离火真元。
弱水生出的寸寸青冰疯长,森森寒光闪烁,锋芒毕露,罡风挟天地之利,威势强悍得山摇地动。
祝尘鞅不得不弃了真元法力,转而以神力应对,万丈金光流溢,滚滚烟尘中,数座峻拔高山,只在弹指间化作齑粉。
那道身影站在漫天流霞之下,仰头查看那挟了寒毒的冲天妖力,终于松了口气。
……那夜偃旗息鼓,双方各自回去休整,准备决一死战。
祝尘鞅靠在榻上,对老松说,我徒弟无妨了。
他的身体早承受不住动用神力的代价,鲜血从口中涌出,又被随手拂去,脸色却已苍白得令人心惊。
老松当初给他出主意,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急又愁,愁掉了好几颗松针:“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不怕你徒弟真杀了你?”
“我的命本来就不长。”祝尘鞅说,“没几日活头了,天亡我,少污蔑我徒弟。”
老松叫他一噎,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叹了口气,只得闷头坐下。
硬要这么说……也没错,巫族天赋斐然的就没有命长的,这一身神力,既是遗泽也是诅咒。
若不是这样,祝尘鞅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办法,未必会选这条艰险异常的路。
“打了两天,够替你徒弟立威的了。”老松说,“妖族闻风丧胆,都已不敢来惹你徒弟,这还不够?”
祝尘鞅阖目歇了一阵,慢慢摇头:“不够。”
妖族容易震慑,上九天那些人才麻烦。如今陆焚如破丹成婴,已经显眼至极,巫族不会不警惕,不会不担心下九峰再出一个妖圣。
至少在陆焚如境界未稳的这一年半载,不能受什么干扰,必须潜心修炼提升实力。
想要足够稳妥,让巫族的人不敢贸然下来招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亲眼看见这一场鏖战,看见做师尊的打不过徒弟,看见祝尘鞅惨败。
得看见祝尘鞅惨败,输得异常惨烈,才能压住上九天的蠢蠢欲动。
这一切本就是计划好的。
每一步都计划妥当,做师尊的不动声色,凡是自己吃过的苦,便不给徒弟吃。
……
陆焚如看着幻象,心中不觉惊讶,也觉不出疼。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难猜到的事。
道理就摆在那,无非愿不愿想罢了。
他打了这些天,已经猜得出师尊那些年里,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祝尘鞅其实不喜欢打架,这世上不乏有人好武成痴,享受那些酣畅淋漓的战斗,一天不动手便觉得心痒难耐。
但祝尘鞅不是这一类……他师尊其实很懒得动。
他师尊喜欢晒太阳,喜欢弄片竹叶随手吹些曲子,喜欢带着他在人间游荡,喜欢养小狼妖。
陆焚如轻声问元神:“师尊,是不是?”
陆焚如问:“在客栈,你想把我留下的,是不是?”
他轻轻拱着元神的颈窝,声音柔和轻缓,仿佛四周不是步步凶险的阵法,不是踏错一步就夺命的幻象……是陪着客栈老板出来踏青。
做老板的时候,师尊就很容易累了。
那种疲惫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仿佛只要让他在那里坐一会儿、吹吹风,别去打扰他,他就会那么一直睡下去。
偶尔陆焚如不舍得叫他,就会把他背回客栈,老板伏在他背上,偶尔低咳,有时醒了也懒得动,就任他背回去。
“不如你就留下。”老板看起来很中意他这个伙计,咳嗽着半开玩笑,“一个月给你十两银子,怎么样?”
那时的陆焚如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一只手扶着老板,叫这多病的凡人在背上伏稳,一只手抓着那把漆黑的生铁刀。
“二十两?”老板说,“房钱饭钱都不要,很划算的。”
陆焚如低声问:“你这么做生意,怎么还没把钱赔光?”
他是认真问这话,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不明白这凡人笑什么,居然还笑个没完。
陆焚如忍住了咬他的念头,耐着性子:“我不能留下,你拿着银子雇别人吧。”
老板问:“半点可能也没有?”
“没有。”陆焚如说完这句,又觉得太生硬,吃力地缓了缓语气,“若是……以后。”
“等我复完了仇,救了同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到那时候。”
陆焚如说:“你还招伙计,我就来。”
老板没说话,陆焚如听他胸中气息,知道他并没精神不济到睡着,却不知他在想什么。
这样过了许久,老板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温声说:“不招了。”
“到那时,我要关了店,去享清福。”老板说,“你未必找得到我。”
陆焚如听过老板说什么是“清福”,闲时游荡,困时高卧,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晒晒太阳,酿酒煎茶。
陆焚如这样想了想,脸上难得微微笑了下,低声说:“不错。”
老板也笑了笑,阖上眼,这次是真睡在他背上。
那日残阳落在半空,漫天赤霞如同灼烧,将天地映得通红,他握着刀,踩着那红得惊心的路往回走,心头安定却又茫然。
他握紧了他的刀。
……
“师尊。”陆焚如低声承认,“我是逃走的。”
陆焚如说:“我是真的想挣那二十两银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吓到了。”
他的力气暂时耗尽,不得不停下修整,小心将熟睡的元神换到怀中,将背负那具身体的狼灵也唤到身旁。
“我那时候想,我是疯了……仇不报了,恨不雪了,我想挣这二十两银子。”
陆焚如抱着元神,在师尊的唇畔轻碰,渡一点神魂之力进去:“要是我真留下了,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熟练地豁了些妖血,维持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也并不会更好了。
要是他真留下,冲着他来的对手,冲着他师尊来的对手,迟早要毁掉这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没有仇恨淬炼,他的实力不堪一击,师尊的身体日益衰弱,难免被他拖累……若是叫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反客为主,后果更不堪设想。
陆焚如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太过不自量——若是真有更好的办法,师尊早就用了,哪里等得到他想。
陆焚如抱着元神,看着层层逼近的幻象。
他看见自己在那场漫长的鏖战里,施展学会的全部本事,半分不知留手,看师尊口中鲜血喷涌,眼底却尽是从容释然。
画面层层叠叠,不分先后,第一天的生涩刀法,第三天的凌厉无匹,打上山门时的一腔血气、生野暴戾,到后来开始动脑子,慢慢学着设局破局。
祝尘鞅将这一切都算计得滴水不漏,把浑身本事在这三天三夜的鏖战里教他,用身上落的伤、口中涌的血教他,用命教他。
“你看。”阵法之中,隐隐有人声传来,渺远空旷,却又似在耳畔低语,“这都是你师尊设计好的。”
这声音柔和耐心,仿若安慰:“你师尊自知命不长久,早晚要有一败,与其败在旁人手上,不如选你。”
陆焚如看着那些幻象,静了许久,低声道:“是。”
“败在你手上,死在你手上。”声音说,“这是他选的,他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这声音极似祝尘鞅,说出的话也像是他师尊会说的。
……或许有天,到了没办法的时候,师尊也会对他这么说。
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陆焚如慢慢垂下眼,手上力道渐失:“……是。”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行逆天改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那声音缓缓道:“你师尊既无遗憾,也已无牵挂,你强留不住……你看那元神,已只是个空窍,你师尊已殁了。”
“没什么要做的了。”那声音说,“就到这吧。”
陆焚如抹去唇角血痕,抚了抚元神无知无觉的眉宇,手指触碰翦密眼睫,轻轻拨弄。
他的神色变得恍惚轻松,身体却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细丝勒缚,细细的血线淌下来,手臂力道渐失。
有什么东西探向他怀中元神,欲要拖曳时,却陡然察觉到拒力。
陆焚如垂着眼,瞳孔漆黑,重新握住了他的刀。
……
那声音竟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还在较什么劲?”
“我师尊还在。”陆焚如说,“我知道他在。”
哪怕元神早已没有了任何反应,那具身体也正缓缓湮灭,他也知道,他师尊还在。
他师尊不会舍得……就这么扔了他。
不会舍得。
陆焚如低声说:“我还没给师尊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