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陆焚如让自己想别的,想师尊伤好了以后,他们做些什么。
  想不周山若是不管用,识海另辟天地,是不是要放张舒服的床榻。
  或许也不尽然是床榻的缘故。
  现在师尊的元神……就要比客栈中安稳许多。
  元神阖着眼,静静伏在他肩上,气息柔和,仿似睡得舒适从容。
  陆焚如舔去唇畔血迹,用鼻尖轻轻拱了拱师尊,稍微调整姿势,让师尊休息得更稳当些。
  元神最后一次醒过来,是在一天之前,他叫十余个巫族大巫设阵围堵,那阵法凶险异常,险些叫他吃了大亏。
  这些人或许想不到,他们口中“死到临头”的祝尘鞅,伏在徒弟的背上,闭着眼睛口述,都能破这夺天地之造化的大阵。
  “没什么难的,万变不离其宗。”祝尘鞅说,“巫族阵法承自盘古,以身化阵……破他天突位。”
  阵法中刀光剑影遮天蔽日,杀气凛凛,激发到极处时威力极胜,乃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诛妖大阵。
  那上古妖圣,当年之所以成了残魂,就是一着不慎,折在了这奥妙无穷的阵法里。
  祝尘鞅却轻松写意,闲庭信步般指引他:“要攻你空门,让开,侧面抢曲池位,进逼内关。”
  “以退为进,有舍有得。”祝尘鞅说,“占他气海,抢天枢,破章门……出口不在百会,别被迷惑了。”
  祝尘鞅说:“由风池走,小火慢炖……”
  陆焚如低低笑了一声。
  祝尘鞅也笑,伏在小徒弟肩上,轻叹了一声:“糟糕。”
  “露馅了。”陆焚如轻声说,“怎么办?”
  祝尘鞅慢慢呼吸,似在思考,但两人离得实在太近,陆焚如能察觉到他在尽力压制咳意。
  元神咳出来的,尽是点点神力,等神力散尽,元神也就再难为继。
  陆焚如也知道,师尊不得不说这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暗号,是因为实在没力气提醒他要耐心、要沉住气,要示敌以疲,要静待时机。
  “老板,我是店里新来的伙计。”陆焚如尽力让语气轻松,哄师尊高兴,“有什么吩咐?”
  他知道师尊没力气回答,但他也知道,师尊一定听得见。
  所以他一刻不停地接着说:“往后我就在店里做事,不走了,跟您学本事,给您沏茶……”
  他在这话里愣怔了下。
  陆焚如垂着视线,他还想不清自己这一愣怔是怎么回事。
  在客栈里做凡人老板的师尊,唯独在这件事上欺负他,就不给他泡茶的机会……到了他走的那天,还说“下次”。
  “下次。”老板哄他,不知怎么就把那玉符弄回他脖子上,“下次喝你泡的茶。”
  老板摸摸他的后颈:“别生我的气,回家吧。”
  陆焚如定定看着脚下血迹,恍惚间像是被什么拍了下肩膀,倏地回神,风池位就在眼前。
  “师尊。”陆焚如低声唤,“师尊?”
  元神无知无觉,点点金光飘落,化成淡到看不清的指引,牵他出上古妖圣也逃不掉的诛妖阵。
  他想起他打上青岳宗的第一天。
  那个一身神铠的九天战神,周身金光流溢,法力与妖力大开大阖,毁去不知多少山石,烟尘四起。
  与他僵持到极处时,在那滚滚浓烟里,祝尘鞅也曾自言自语,说了句话。
  这话没准备让他听见,这是他的秘密,无人知晓——倘若祝尘鞅知道他能看透那些浓烟,就不会说。
  他师尊就是这样,觉得他听不见了,也会说一些根本没可能的话,自己跟自己过过瘾。
  “别生我的气。”他的师尊说,“回家吧。”
  第92章 我知道他在
  “师尊。”
  陆焚如磕磕绊绊地, 刚学会说话似的跟着学:“别生我的气。”
  他轻轻拱背后安静沉睡的元神。
  陆焚如背着他的师尊,一步步往不周山走,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学着师尊说话。
  祝尘鞅是喜欢听他叫师尊的。
  陆焚如清楚这个, 所以在打上青岳峰的时候, 也曾发了誓不叫, 绝不让这恶贼好过。
  这誓言没撑住多久……也就半年, 对着那双变得熟悉异常的眼睛,话比脑子跑得快, 先从口中钻出来。
  ……
  他还记得, 才被带回离火园的时候,师尊花了不少力气教他说话。
  在外面冷峻傲然, 凛然不可侵的年轻战神,回了离火园,战铠未褪,就接住扑上来的小徒弟。
  第一次听见陆焚如叫“师尊”,祝尘鞅几乎压不住眼底笑意, 把一步三摔跤的小狼妖抱起来, 揉着耳朵哄:“好, 好……就叫师尊。”
  那时的祝尘鞅,年纪实在也不算长,化去那威严凛冽的战铠,仍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小狼妖也刚学会化人形不久, 趴在他怀里, 学着他的语调, 磕磕绊绊地叫师尊。
  那是陆焚如记忆里,祝尘鞅最高兴的时候。
  “就叫师尊, 再叫一声。”
  祝尘鞅慢慢地教小徒弟:“往后,害怕了,难过了,挨欺负了,就这么叫。”
  小狼妖边听边慢慢晃尾巴,既学会了,也没学会。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不光是害怕、难过、挨欺负……自从学会了喊这两个字,小狼妖就每天要叫八百遍。
  高兴了也要找师尊,捡到漂亮蘑菇了也要找师尊,抓了条青竹蛇也要找师尊。
  小狼妖在离火园里扑雪花,扑着最好看的,拔腿往回跑,没几步就化成一点水色。
  祝尘鞅每天醒过来,枕边除了一只玩得脏兮兮的小白狼,还不一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白狼肚皮朝天,睡得四仰八叉香香沉沉,被师尊抓着后颈拎去洗澡,扑腾着四爪胡乱挣扎……普天之下弄九天战神一脸水的第一妖。
  祝尘鞅第一回出师不利,湿淋淋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揉着额头轻声叹,眼里却笑意分明。
  小狼妖裹了人的衣衫,趴在他肩上,紧紧抱着师尊的脖颈,也跟着高兴,也跟着笑。
  ……那实在是很不错的日子。
  是不是这一生,欢喜悲伤都是有数的,那时候过得太高兴,于是就要添些痛苦。
  既然这样,叫他痛苦就好了,惩罚他就好了,为什么要连累他师尊。
  为什么要累他师尊。
  陆焚如盯着生铁刀滴的血,想不通这件事。
  漆黑的刀,殷红的血,耳畔杀声忽隐忽现,尽皆被漫天盖地的滚滚黑雾吞噬。
  陆焚如清楚自己也在阵里。
  那些惦记祝尘鞅的大巫,被妖灵大阵困住,见近不了他的身,就又用新的阵法对付他……却不知这阵法对他更没用。
  无非是些专门惑人心神,叫人陷于最苦痛、最煎熬、最不愿回想之事,逼入走火入魔的阵法。
  ……和他平日里做的,也没什么不同。
  陆焚如看见幻象里满心仇恨、打上青岳峰的自己。
  他阖目辩风,依旧片刻不停往不周山去,不仅不挣脱那些幻象,反倒借这个机会,定定看着幻象中的师尊。
  师尊元神里封印的记忆,刻意模糊了这一场死战。而他自己的识海,在这一刻叫血海淹没,滔天戾意在这一刻悉数爆发,早已吞没理智。
  是以竟唯有靠着这阵法。
  靠着这沟通天地的阵法所重现的、异常冰冷的幻象,才能看清当时那一战的原貌。
  ……
  陆焚如总算弄清楚了,这一仗为什么要打上足足三天。
  他闭关苦修的时候,祝尘鞅也在闭关。弱水在元神上留的伤难以痊愈,至少肉身要在这时候撑住,不能再出什么岔。
  这事并不如想象般那样容易做到。
  频繁来袭的劲敌,让祝尘鞅不能再压制修为,可修为每上涨一层,他的身体便崩溃一分。
  青岳宗只怕也是看透了这一层,才急着改弦更张,另抱大树乘凉。
  ……但青岳宗不知道,这世上的输赢,并不是全凭妖力与法力高低论的。
  陆焚如现在已能看懂,第一天打上山门的自己,除了妖力胜过祝尘鞅,其实身法漏洞百出,全是破绽,处处空门。
  师尊用了一天的时间,教他怎么守空门、怎么以妖力护住要害,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教他生死之战里,如何取胜,如何自保。
  祝尘鞅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
  见他学会便跟着满意,舒一口气,再教下一招。
  见他硬是不开窍,教了几遍还记不住,便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一皱眉,引得旁观这一段记忆的陆焚如轻轻笑了声。
  他忽然在这一处驻足,将元神向肩上拢了拢,又紧了紧披风:“师尊。”
  陆焚如轻声问:“徒儿蠢得很,是不是?”
  他师尊放松熟睡,静静伏在他肩上,眉宇舒展从容,神情安宁。
  陆焚如胆大妄为,亲了下师尊阖着的眼睛,在那张面庞上贴了贴,继续向前赶路,妖力涓涓汇入背后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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