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只有一句“你我师徒情分,到此尽了”……伴着这句话,万千刀雨将他生生剖碎,千疮百孔的躯壳挨了那一掌,破布袋一样坠入弱水。
  他死在那里面。
  第二次并非祝尘鞅亲口对他承认,是那未熄的离火仍认得他。
  更准确地说,是认得祝尘鞅留在他体内的神魂之力——那时陆焚如死过一次,虽侥幸破丹成婴,又有弱水重塑肉身,境界却还尚差了那么一线。
  陆焚如被弱水冲到黑水洞,浑浑噩噩如同傀儡,灵识溃散、意识混沌,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如坠浓雾。
  是那一点离火,叫祝尘鞅留下的神魂之力吸引,飘入他眼中,烧得他神魂刺痛、灵识骤醒,叫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看清仍冒着火星的焦土,听清黑水洞中散不去的凄厉鬼哭。
  痛苦、绝望、恐惧……从骨头里逼出的冲天怨气恨意,从来都是是妖族突破的最佳饵料。
  这世上大概只有陆焚如这一只妖物,到了破丹成婴的境界,才学会这个。
  学会恨祝尘鞅那日,陆焚如的境界彻底越过了祝尘鞅。
  那一日,他有了杀祝尘鞅的本事。
  ……于是,这第三次,就到了青岳宗内。
  因为祝尘鞅已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祝尘鞅败在他手中,被他由九天之上击落尘埃,狼狈得一如他当日。
  祝尘鞅被他关在了青岳宗。
  这段时间里,祝尘鞅招认的罪状,其实是最多的。
  陆焚如将他困在妖灵大阵中,自虐般不停逼问他,事无巨细听他招认。
  祝尘鞅越招认,那种灼烧脏腑的痛楚就越激烈,满腔恨意越不可抑制。
  恨意愈浓,境界也就随之愈突飞猛进。
  祝尘鞅被他关在青岳宗中半年,这反倒成了陆焚如修炼最快的半年。
  ——他白日审问祝尘鞅,胸中恨意怨力冲天,夜里闭关潜修,进境岂止一日千里。
  ……
  陆焚如垂着眼,攥住蔓到心口的赤丝,慢慢地道:“我还有事要问。”
  “问罢。”血瞳极有耐心,“什么事?”
  陆焚如:“那半年,是不是你?”
  那半年中,被囚禁在青岳宗的“祝尘鞅”,无论如何做派,都未曾叫他心软半分。
  反倒是这些天的祝尘鞅……不知为何,性情大变,反倒又有了过去离火园中的影子。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日子,陆焚如每每想要再下手,都吃力异常。
  在此之前,这也仅仅是种怀疑——因为陆焚如并未看出半分端倪,以他如今的境界,尚且看不透这些。
  只是在那半年里,他每次审讯祝尘鞅,都嗅到一股隐约血气。
  ……与这血瞳一模一样。
  血瞳显出隐隐讶色,继而愈发欣赏,看着他道:“果然不错。”
  “是我,也不是。”
  血瞳道:“我夺了他的躯壳,借他那具身体,对你说些真话。”
  陆焚如冷冷道:“真话?”
  血瞳:“是真话。”
  血瞳并不与他计较,反倒越发耐心,语气转缓:“指天为誓。”
  妖族本就生于天地造化,这算是极重的誓言——血瞳操控祝尘鞅那具躯壳“招认”的,的确都是真事。
  祝尘鞅的确曾在黑水洞大开杀戒,的确曾将黑水洞付之一炬。
  祝尘鞅的确屡次佯装过受伤,的确借机抽取陆焚如妖丹内的妖力,纳入自身。
  祝尘鞅的确故意压制陆焚如的妖力进境,不让他突破。
  祝尘鞅的确一直都在骗他。
  “只那半年,被关着的才是我,伤你的可不是。”血瞳撇清干系,“是因为你与他生死战,将他伤透,我才出来的。”
  血瞳道:“那巫族小儿,实在太过托大,叫你那一掌伤透神魂,半年才醒,如今也不过风中残烛,等死而已……”
  陆焚如面色平静,垂着视线,仿佛对这话全无反应。
  只有系统知道,那只手与刀身重叠的部分,已因为攥得太紧,叫粗砺异常的刀身磨得血肉模糊。
  在这时候,陆焚如竟还在破解祝尘鞅的元神。
  他瞳中的血色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尽,只剩不停变幻的无数光影——他看着祝尘鞅抽取他内丹中的妖力。
  这是祝尘鞅最后想出的办法。
  孤注一掷,将上古妖圣的残魂压入那颗妖丹之中,层层封印封锁,再将妖丹中混了血雾的妖力汲出。
  妖力的确是大补之物,可这血雾不是,血雾蔓延出万千赤丝,钻入祝尘鞅的经脉气海,犹如针刺。
  这本是陆焚如该吃的苦。
  但陆焚如有家,有人管,有师尊,是有红线玉符栓着的小狼妖。
  徒弟该吃的苦,做师尊的替他吃。
  祝尘鞅的确是假装受伤,骗陆焚如的妖力,毕竟倘若真伤,他撑不住——那赤丝颜色妖异诡谲,贪婪吞噬经络肉身,若非祝尘鞅血脉中有神血压制,连血也要喝。
  祝尘鞅去竹林中调息,那道身影踉跄,每走一步脸色便跟着白一分,血从口中溢出来,神色却仍平静。
  祝尘鞅随意抹去唇角血痕,扶着青竹坐下,瞳中金芒流转,以神力将赤丝由四肢百骸中硬生生拔除。
  巫妖两族天生相克,无非彼强此弱、此消彼长,纵然是上古妖圣,这么一点血雾赤丝,也做不成什么。
  祝尘鞅将分寸控制得极精准,这些赤丝恰好奈何他不得,叫神力压制,强行拘在一处。
  祝尘鞅以这一身神骨做囚,将赤丝困在其中,靠在青竹上,垂目看着它抵死挣扎,东冲西撞。
  ……这就是最后,祝尘鞅想出来的办法。
  祝尘鞅压制着陆焚如的境界,算着时间,算着妖力进展,定期将那血雾抽出来一部分,囚在神骨之内。
  这些东西对他没好处——或许妖力会有微弱的补益,但仅从元神所封印的这些记忆中,也并没看出多少。
  祝尘鞅越来越容易疲倦,越来越压不住咳嗽,这具身体也越来越不结实。
  但也还能撑得住。
  就这么精打细算着,还算平稳地过了十余年。
  十余年里,小狼妖没再遇到什么危险,顺利长大。
  除了性情比过去略变,沉默了些、孤僻了些,没幼时那么活泼了……剩下的变化不多,还是甩不掉的小尾巴。
  看着那双越发深沉莫测的眼睛,祝尘鞅有时会想对他说些什么、想问他些什么,但最后都还是作罢。
  师尊也是第一次做师尊,小狼妖也是学了很久才会养。
  长大了一些的徒弟,倘若有了心事,就不那么擅长开解了。
  幸而长大些的徒弟也不难哄,祝尘鞅带他习武,寻来妖族功法教他,偶尔还忘了小狼妖早已长成少年,还是会带人间的糖人回来。
  小徒弟还是喜欢的,捧着糖人一脸的冷静岿然,尾巴已经晃得能扫地了。
  祝尘鞅忍不住笑,不慎岔了气,按着胸口呛咳,眼前立刻就多出一盏不冷不烫、刚好入口的茶水。
  “不妨事。”祝尘鞅喝了口茶,压了压咳意,“这些天怎么了,遇到了什么难事?”
  少年陆焚如站在他面前,怔了怔,抬起眼睛。
  他已长到师尊肩膀,祝尘鞅轻轻摸他的头发,都要把手抬高不少。
  “说说。”祝尘鞅温声道,“师尊来管。”
  少年陆焚如抬着头,定定看着他,紧紧攥住那片袍袖,松不开手。
  祝尘鞅微低了头,瞳底金色柔和。
  “师尊。”少年陆焚如问,“会不会有天,您不要我?”
  祝尘鞅有点惊讶:“怎么会。”
  祝尘鞅俯身,将视线落在同他一平:“听人说什么了?还是做了噩梦?”
  少年陆焚如摇头,躲入他怀中,将他紧紧抱住。
  也就这时候,小徒弟还跟过去一模一样。
  ……就是力气比过去大了。
  祝尘鞅其实已经有些禁不住他抱,真元流转压下旧伤压痛,揽住怀里发抖的少年,轻抚脊背:“不会不要你,焚如……”
  这话又被一股寒气打断,祝尘鞅这具身体越来越不结实,最先有的反应就是阴寒侵体,偏偏他还生来怕冷,动辄咳得止不住。
  少年陆焚如抱紧他,没什么表情,已将他一只手拉过来,隔着胸口覆上那枚已耗去大半的内丹。
  祝尘鞅微怔,低下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徒弟。
  “今日不取了。”祝尘鞅说,“没事,只是呛了下,已经好了。”
  祝尘鞅稍倾下肩,抚着他发顶,看着那双眼睛:“告诉师尊,疼不疼?”
  ……
  死过一次的陆焚如不记得这句话。
  他不记得所有温情的片段,不记得祝尘鞅安慰过他,不记得祝尘鞅教他功法。
  ……那么他这一身功法,是哪来的呢?
  祝尘鞅的确很会说谎话。
  在这世上,原来有这么会说谎的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