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察觉到相当阴郁的视线落在身上,祁纠没忍住笑了一声,睁开眼睛,空着的手拍拍身旁:“过来。”
  郁云凉听了他一次话,索性懒得再较劲,接着听第二次,端着滚烫的甜汤坐在祁纠身边。
  “不喜欢喝?”祁纠把暖炉揣回怀里,“这东西味道不错。”
  他的声音很缓和放松,仿佛就真的只是随口闲聊。
  郁云凉从未放松过,手指曲了两下,看向车窗外,浑河两畔人流熙攘,有通明的灯火。
  水患仿佛也只是场突兀的噩梦。
  隔了片刻,郁云凉收回视线,皱紧眉:“太甜了。”
  他不喜欢甜的东西,喝了头晕,脑子就跟着不清醒。
  “下次可以让老板多加水,把味道冲淡。”祁纠说,“或者去旁边茶摊,买半碗茶汤,兑进去搅和搅和。”
  郁云凉:“……”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讲价叫人抓包,几乎针扎地坐直,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绷紧了,咬牙死死盯着祁纠。
  祁纠睁开点眼睛,看见少年宦官耳垂涌起的淡淡血色,轻声笑了笑。
  郁云凉仿佛被踩了尾巴:“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说,“那天借你的匕首,你别介意。”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顿了几息,恢复成平时的样子,慢慢放下手里的空碗。
  这个人擅作主张,借了他的匕首,捅了一道伤。
  只差半分伤及脏腑。
  郁云凉说话的时候,依然还是那种咬字不顺、有些沙哑的调子:“……为什么?”
  祁纠实话实说:“不太想活。”
  郁云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没什么反应,依然沉默坐着,垂着的眼帘下,瞳孔却隐蔽地凝定。
  祁纠给出这个答案,又被系统在内线里提醒,说是不尽然准确。
  于是他重新加了个限定:“当时不太想活,现在改了点主意。”
  毕竟当时祁纠和系统推演出的结论,只要让郁云凉杀了他,就能解开心结、成功植入金手指,完成任务结算提成。
  但回执表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重活一次的郁云凉,要从一把刀变回一个人……一个确实在活着的人,并没这么容易。
  郁云凉问:“改了多少主意?”
  他慢慢问出这句话,盯着祁纠不动的那碗甜汤。
  倒春寒尚未过完,也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冷得像是块冰,甜汤已经不烫了。
  但这人丝毫没有要喝的意思,说了半天没用的话,连手都不见动哪怕一下。
  ……
  具体改了多少主意,还得看金手指的植入进度。
  祁纠睁开眼睛,让系统开了个投屏,检索当前的任务完成度:“还不知道……”
  话未说完,车厢外骤然炸开一片混乱。
  马车剧烈摇晃了下,郁云凉倏地纵身跳起,抄住那碗甜汤,掠到前室:“出什么事了?”
  受惊的马匹沿着河堤夺路狂奔,马车也被扯得东倒西歪。
  他尽力模仿了祁纠的口吻,车夫惊魂未定不疑有他,卯足力气勒缰绳:“马惊了!勾栏喷了火,马吓着了……”
  一群耍把戏的刚进京城,不知规矩,口吐烈焰三尺高,惊着了不止一匹马。
  不少马车都因为这一变故受惊,有的侧翻有的滚沟,有的实在刹不住,一路滚进浑河里。
  郁云凉咬紧牙关,盯着近在咫尺的浑河水,剧烈的心跳声撞击耳鼓,身体变得僵硬。
  有力道从他身后覆上来。
  祁纠靠在他肩上,接过那碗甜汤喝了两口,对车夫说:“弃车。”
  下面是浑河水,跳下去死不了人,游上岸就行了。
  车夫早就想逃命,只是心疼这马车,又怕贵人追究:“这、这——”
  “要找马车,去废王府。”祁纠说,“不会讹你。”
  车夫如逢大赦,当即甩下马车,抱头就往水里滚。
  祁纠捞住被他扔开的缰绳。
  郁云凉定定盯着他:“你不跳?”
  祁纠靠在他身上,揽住缰绳那只手绕上几圈,就将缰绳在手上锁牢:“还没跳够?”
  他语气轻松,还似在半开玩笑。
  郁云凉几乎被他气厥过去,死死咬牙,冷声开口:“我说了……我不会领你的情。”
  郁云凉不会御马驾车,身体又被水牢泡僵了,走路无碍已是极限。
  这么跳下去,他活不成。
  祁纠知道,安抚地拍了拍手掌下僵硬的脊背:“不会让你死的。”
  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上辈子那个废太子,一样也没教过郁云凉。
  沈阁用不着郁云凉当什么君子,也根本不想让郁云凉当君子。
  祁纠和系统刚临时开了个小会,发现可行性相当高,提成相当丰厚,于是决定趁这段时间,把这一批金手指全插郁云凉身上。
  “逐水车。”祁纠说,“你要御马,就要比它们更清楚,你想走什么路。”
  郁云凉身体冰冷,静默着不动,盯住祁纠的手。
  这只手挽缰绳挽得极稳,并不受狂奔的惊马干扰,每当要走错路,就强行勒辔改道,重新跑上河堤。
  不知道的人,甚至未必知道这是辆失控的马车,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正策马疾驰。
  郁云凉胸口起伏,半晌才哑声重复:“逐水车。”
  逐水车,曲岸疾驰,不坠水。
  郁云凉并非全然不懂,他也曾偷捡过人家不要的书看,知道六艺、知道五御,听过逐水车和逐禽左。
  只是早早就有人让他明白,他不配看这些。
  他只要做个往上爬的宦官,爬到权势滔天、翻云覆雨,做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
  祁纠对郁云凉的好学态度相当满意。
  他靠在郁云凉肩上,把缰绳分出来两股,递过去:“你试试?”
  郁云凉抬眼,漆黑瞳孔盯住他。
  “我不会。”郁云凉慢慢地说,“车会翻的。”
  祁纠咬着衣襟撕成布条,照郁云凉的手上缠了几道,把缰绳塞进他手里:“翻就翻了,没什么大不了。”
  缰绳一共四股,郁云凉攥着自己手里那两根马缰,手指捻得青白,学着祁纠的动作缠在手上。
  隔着布条,立刻传来掌骨被勒紧的剧痛。
  郁云凉骤然蹙紧了眉,倏地回过头看祁纠。
  祁纠像是不知道痛,御马那只手隐在袍袖里,依然极稳当,甚至有时间提醒他:“向左。”
  郁云凉死死咬着牙关,极力向左扯缰绳,让马匹远离河堤。
  狂奔了这一会儿,受惊的马受人驾驭,已稍微显出些平静下来的趋势。
  祁纠就适时放松掌控,提醒郁云凉几时收缰、几时放绳,如何使力如何转道,什么时候能让马自己跑一段。
  马又不是汽车,吃草不烧油,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不论被惊扰得多厉害的马,只要找到平坦宽阔的地方,放开了猛跑一段,也就差不多了。
  ……
  他们的马车逐渐缓下来,变得平稳,又慢慢停下。
  郁云凉攥着缰绳,心跳依然如同擂鼓,胸口起伏不定,低声说:“……马停了。”
  祁纠靠在他身上,微垂着头。
  郁云凉的心口莫名慌了下,扯住垂下来的袍袖:“马停了,没事了。”
  “嗯。”祁纠笑了笑,松开按着肋间的手,他歇了一会儿,问郁云凉,“能不能自己回去?”
  郁云凉不回答,反问他:“你的伤怎么样了?”
  祁纠低头看了看:“没事。”
  “有点累。”祁纠说,“你要是学会了,我就回后面……歇一会儿。”
  郁云凉说了几句话,却都没能顺利出声,他有些烦躁地用力咽了咽,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祁纠。
  这人说……之前不太想活,现在有点想了。
  有多想活?
  既然说了想活,为什么不让他看伤?
  “治伤,我会。”郁云凉终于发出声音,他扯着祁纠的袖子不放,脸上又现出拖着这人去医馆时的阴郁,“我看一眼,然后随你。”
  他总算想明白了该怎么做,根本不征求这人的意见,双手扶住祁纠的身体,强行让这人靠在前室的车厢壁上。
  郁云凉单手按着祁纠,一手扯开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物,他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下,下意识就伸手去按。
  祁纠握住他的手:“别碰。”
  郁云凉盯住洇透衣料的大片血色,怒气不受控地涌上来,寒声说:“你在流血!”
  “看见了……”祁纠靠着车厢,低头看了看,“你不是怕血?”
  郁云凉几乎把牙咬碎。
  他半句话也不再跟这个人说,脱下漆黑外袍,又去脱贴身的中衣——这是司礼监里,江顺刚叫人给他套上的,为了不让废太子挑理,衣料选了最好的棉布。
  郁云凉把棉布全撕成条,一部分叠起来压在祁纠的伤口上,剩下的那些用力缠紧:“你撑一下,得去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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