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他太反叛了。
这种反叛有点像不知人间疾苦的富二代伤春悲秋地说“我不要钱,我要爱”。
但是又不全像。
因为他真的一分钱不要,离家出走了。
钱、声望和既定的康庄大道,他说不要就不要了。他要去追求梦想。
——而且他成功了。
这就是他身上最反叛之处。
你骂他异想天开,叛逆桀骜。他面无表情看你一眼,转过身,给你展示他这么多年来获得的大大小小的荣誉与世界冠军奖杯。
他在舞蹈上半路出家,勤学苦练,无任何人督促,甘愿就这样转换一个和自己家族毫无关系的全新行业,隐姓埋名,从零开始。
他没有一天懒怠,没有一天散逸。无人追他,无人逼他,他做这一切只是因为,这是他喜欢的热爱的事情,他愿意为了自由献出一切热情与生命。
“江崇焰”是那个在业内众人皆知的江家大少爷,是继承者,是传承者,是没人见过他的脸的神秘天之骄子,承担着一个家族百年的荣辱兴衰。
而“Aiden”是街舞圈炙手可热的世界冠军,是众人憧憬艳羡的天才舞者,在舞室日复一日地枯燥练习,在赛场上锋利热烈地大放异彩。
两个名字都是他。
两个身份都是他。
他不厌恶任何一个,不排斥任何一个。
正如他在20出头的年纪,用Aiden的身份夺冠世界大赛后,站在法国巴黎埃菲尔铁塔下拍下那张照片时,只是认认真真地,在照片右下角,用马克笔一笔一划写下了他的中文姓氏J。
他一直没变过。
这就是他。
他爱憎分明,厌恶束缚和规则,不愿走上既定的家族继承人道路,用行为颠覆传统,感受这个世界。
这也是他。
……
长久的安静之后,餐桌上才终于有人开口。
是江诚。
“可是,江家已经没有继承人了。”
他声音平静,直视着江远滨。比起一辈子接受传统的老人家,他是叛逆子的父亲,懂得自己儿子在想什么。他早已接受现实。
“江崇焰已经不可能回来了。”
“江家已经不可能有人能够接您的班了。”
“之后的所有人,都会和我一样,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平庸裁缝。比起手艺人的身份,必须要去做管理者和商人。”
“所以我才要改革提高成衣线的比例,江氏才能转型,这个问题才能够得到解决。”
又是一场无疾而终的谈话。
两方对峙,各有立场与思考。弊病和长处都无法互相说服。
菜肴变冷,油脂凝固。杯里的茶叶缓缓下降。
江诚站起身离开了。
父子两人不欢而散。
*
饭桌上只剩下三个人。
江远滨沉默着。
他脸色沉重,心情不佳。
再抬头看看,
辛桐低头专注地剥小龙虾,一心只顾着吃。
江崇焰完全相反,早就兴致缺缺地放下了筷子,一脸淡定地划手机。
两个小孩都跟没听见似的。
“……”
他更生气了。
越看这臭小子越不爽,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
江远滨一拍桌子,“说话!”
年轻的金发男人锁掉手机屏幕,颇有些乖顺地垂下手,一脸任由打骂的从容样子。
可嘴上说出的话差点没把江远滨堵死,
“您慢慢吃,我吃完了先走了。”
说完就准备站起身。
“回来!”
老头颤抖地指着他,像是气急了,咬着牙说,“江家继承人只传男不传女,你是独生子啊,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懂珍惜!”
正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突然旁边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年轻女声。
“师父,你这有点太土了。”
……周围忽然一下子变得极其安静。
江远滨骤然转头。
他看见旁边,辛桐正坐在那,一边低着头非常认真地剥虾,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师父你别怪我说实话啊,只传男不传女,太老土了。”
“怪不得会失传。”她嘟囔着。
这句话说出口,空气陷入一片死寂。
她放下手里的虾,擦擦手,半天才觉得不对,抬起头才发现,连对面的江崇焰都重新坐了下来,抱着手臂盯着她看,眼里全是兴味的笑。
再往右边一看,老头眼里都快喷出火了,被她一句话气得脸红脖子粗。
“你再说一遍。”
老爷子咬着牙。
“本来就是嘛。”辛桐挠挠脸,“好听点的话,叫土。要是用现在的话来形容,就是太登了。”
“噗嗤。”
江崇焰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江崇焰此时简直想把这一幕点开手机摄像头录下来。
小少爷从小到大见过的对他爷爷阿谀奉承的人太多了,他家族名声太好,爷爷地位太高,行业里德高望重,老头大半辈子都是被人捧着过来的,去哪都被人供着,没人敢提出意见,也没人敢悖逆他的意思。
18岁出走家族的江崇焰算第一个。
现在,辛桐算第二个。
江崇焰眉眼都含着笑,唇角上扬,歪头盯着辛桐看。
不,若论起惹老头生气,她应该比自己更厉害。
因为一向行事夸张荒唐的混世魔王这次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一边乖乖地吃饭,吃着吃着才突然漫不经心爆出这么一句。
就这一句,就把老爷子气得半死。
……
“你笑什么!”
“你难道也同意她的话?!”
江远滨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江崇焰颤颤巍巍地吼。
“江家传男不传女,不是从你开始,是从你爷爷的爷爷就开始了!这是规矩,是传统!”
少爷往身后一靠,好整以暇地说,
“嗯,我同意她的话。”
“江家祖师奶奶是谁,您忘了吗?江望不就是女人吗?”
“她一百多年前一个人去英国,隐藏性别潜心学习,回来独自创办江氏,结果一百年以后,江氏居然变得只传男不传女了。”
“21世纪,居然还没民国开放。”
“我看,是这一百年里的江家男人窃取了第一代女人的成果。”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猛地砸开了所有东西。江远滨看着自己眼前这两个小孩一唱一和,气得嘴唇颤抖又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怒不可遏,把两人全都轰了出去。
“哎哎哎,师父,我虾还没吃完呢!”
回复她的只有“啪”的关门声。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口。
不自觉对视。
庄园遍地秋菊。
一团团,一簇簇,独立寒风,圆整轻巧,典雅别致,像是燃烧着的亮黄色火焰。
少女少男目光相接的瞬间,一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绽放。
微风吹过两人鬓边的发。
两人此时此刻才终于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刚才那些未经任何排练就几乎显露出完全一致想法的对话,有多么巧合。
天南海北,缘起缘尽。
他们一向都以为,他们两人是对立的,相反的。走着不同的路,过着不同的人生。
一滴水珠溅到了辛桐脸上。
她愣住,眨眨眼睛,朝外看去。
下雨了。
这场秋雨来得急切。
雨幕遮天蔽日,流苏漫天,雨声像是巨大的透明网,远山青黛一片,云雾缭绕,也把两人一起罩在这短暂的相似性中。
就像一周以前在满天飞雪的大山里。
就像此刻在庄园屋檐下的这场大雨中。
秋菊落了一地。
雨打残叶,雨声缠绵。
两人面对面站着,辛桐低头,盯着看面前高大的少年被雨水溅湿的衣袖。
没有人说话。
也没有人离开。
她手指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袖子。
同样的地方,手指轻触之处,也洇出潮湿斑斓的轮廓。
辛桐在那一刻突然明白,其实他们都是自由和自我的信徒。
这是天南地北的两人之间,最契合的灵魂,与最勃发的生命。
*
辛桐知道,江远滨其实只是年纪大了。
70多岁的老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部时代的缩影。
其实他教过非常多的女学生,女学生人数远远超过男学生,诸如陈问一样的学生还至今和他保持着联系。
他鼓励女孩求学,他门下众多女学生如今都已经成为了当今国内时尚界属一属二的人物,他对她们寄予厚望,也为她们骄傲,希望她们做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
但是文化痕迹是根深蒂固的。
是须经历几代人才可以有机会扭转的。
他知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可是他只是会潜意识里觉得,男女之间,是90分和80分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