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知不觉,钟准红了眼眶。
  儿时记忆中高大健硕的父亲,如今也已垂垂老矣。她柔下声音,尾音发颤:“儿臣自始至终,也最挂念父皇。”
  弘安帝不知是信或不信,轻轻笑了一声:“待周涉入宫,朕再与他聊聊,你且退下吧。”
  话到这里,已经不必再说。
  皇帝不再看女儿,然而钟准并没有起身告退。她仰起脸,虽然年近四十,看上去却依旧年轻。
  她膝行两步,低声道:“今夜雨大,阿爹身体不好,不能受寒,还是早些避雨为好。”
  她自如地换成了多年前,潜邸时的称呼,头上的银簪在天幕的亮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芒。
  弘安帝默默地看着她,那视线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
  钟准沉默片刻,又道:“阿爹不过五十,女儿相信这病总有养好的一天。”
  雨声似乎小了些。
  弘安站起身,将女儿抛在身后。赵文早就候在一旁,忙取过伞,小心地护着皇帝走进寝殿中。
  钟准独自跪在朱亭下,默默看着皇帝老态龙钟的背影。良久,她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有些湿润了,看来着实动情。
  周涉啊周涉……钟准在心中轻轻一叹,更多狡辩的话,还是你自己去说吧,能不能逃脱一条命,也全看你的造化了。
  她的力量已经尽了。
  周家的马车停在宫外,弘安帝虽然把她抛下,却还是给她准备了步辇。
  钟准没有推拒。她坐上步辇,虽然雨丝绵绵,入眼一片昏暗潮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依旧能看见一行人远远走来。
  最前面的,是一个她并不认识的青年。一行人放缓脚步,向她弯腰行礼,钟准在人群里,看见了周涉的半张脸。
  似有所感,周涉也抬起头来。他浑身湿透,长发贴在面颊上,嘴唇有些发白,却向钟准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
  第25章 他能做到吗?
  皇帝已经等了很久。
  天际黑沉,乾清宫内却明灯盏盏,照得殿内几如白昼。
  怀乐驹将众人留在殿外,独自进殿禀告。
  绕过屏风,便见皇帝正端坐窗边,出神地盯着天幕。
  怀乐驹躬身禀告:“陛下,逆贼周涉在殿外候旨,已验明正身。”
  弘安帝闻声回头,眉梢微动,问:“顾家的二女儿呢?”
  怀乐驹有些迟疑,斟酌着回答:“顾二娘也在殿外。陛下,臣去顾家时,顾二娘说……她可以助臣抓捕周涉,以此将功补过。”
  弘安挑眉:“哦?”
  “顾家与周家联姻,因此臣以顾二娘做诱饵。”怀乐驹垂下眼帘,认真道,“不过,他没上当。”
  弘安帝轻笑一声,听起来不似恼怒,倒更像温和的指点:“你也是没转过弯,天幕说得再情深似海,此刻他们不也只是陌生人吗?”
  “臣愚钝。”
  “难得,你还会为旁人求情。”皇帝站起身,拢了拢衣袖,“让他们进来吧。”
  得到准许,周涉将凌乱的头发捋顺,这才抬步往殿内走,在正中央跪下。
  几乎只是转瞬,一阵脚步声传来。弘安帝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他的目光落在周涉身上,将他再次仔细打量了一遍。
  作为封建时代的至高权力,即使皇帝此时一句话不说,压迫感也绝非常人能忍受。
  内监适时搬来座椅,弘安帝袖袍一摆,在两人面前缓缓坐下,吩咐道:“子游,你先下去吧。”
  怀乐驹看了周涉一眼,有些踌躇:“陛下,此人有谋逆之嫌,臣……”
  弘安帝眼角微弯,嘴角的弧度一闪而逝:“你有心了。不过无需担忧,朕心里有数。”
  皇帝说得这样明白,怀乐驹也没有抗旨的理由,只得忧心忡忡地走出大殿,立在殿外等待。
  殿门大开,细雨绵绵,天幕还悬挂在天边,散发出朦胧的光。
  周涉和顾寻辉同时垂眸。
  弘安帝看着神态恭敬的两人,若有所思:“你跑得还挺快。”
  周涉头皮一紧:“……陛下相信这只是意外吗?”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写满“你觉得呢?”
  周涉选择闭嘴。
  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幽幽道:“你娘进宫替你求情,朕也很想饶你一命。可惜……饶了你,如何平定不臣之人的心呢?”
  周涉心里明镜似的。
  皇帝看在亲情的份上,也许愿意放过他。可他也是皇帝,杀鸡儆猴,这是永不过时的手段。
  见他沉默不语,弘安帝等待片刻,伸手轻轻碰了碰空中,一直沉寂的天幕立刻弹出一个旋转的圆环。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头看向周涉。
  周涉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轻轻吸了口气。
  “今日的天幕还未结束,你先与朕一起看看吧。”
  周涉:“……”他有些惊讶,只得低下头应是。
  一片窒息的沉静之后,天幕的声音再次响起:
  【五皇子选择造谣。
  自从弘安二十七年,中宗远赴北疆,京城里的事情他也很少掺和。
  大家应该还记得二皇子造反事件吧,当时是弘安三十年,中宗已经在北疆立足了。
  但是五皇子最擅长的就是东拉西扯,把根本无关、只是喜欢搞监视的中宗拉进了这个陈年旧案里。】
  起初以为与自己无关,很多细节周涉根本记不清了。
  残存的记忆倒是还有一些,他想了一阵,才想起来,天幕确实提过,当时“自己”正在监视五皇子。
  弘安帝平静地说:“你在这些事里掺和得不少。”
  周涉被一个惊天大锅扣在身上,很想问:你是不是没听见那句造谣?
  但他还记得自己是戴罪之身,只好弱弱解释:“陛下,天幕说那是假的。”
  弘安帝不搭理他。
  【弘安三十年时,二皇子已经当了几年太子,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造反呢?毕竟他又不是失心疯了,对吧。
  作为真正的罪魁祸首,五皇子经过一系列缜密的分析,得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结论:中宗的家族——也就是周家——一直支持三皇子,但是三皇子死了,为了从龙之功,他们决定搞个大的,于是左右煽动,从而酿成大祸。
  天才!听起来真是太有道理了。】
  弘安帝摸了摸胡须。
  周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皇帝喜怒不形于色,最近这样频繁的情绪外露已经很少见。
  但是,说他爹想要从龙之功他信,说他煽动二皇子造反……
  周家当真没这么大的胆子。
  周涉越想越无奈,他明明只是想活下去,五皇子非要挑事,这难道也能怪他吗??
  不过他当然也知道,在这个时代,造反就是造反,谁管你什么原因?
  按大部分皇帝的逻辑,就算全家被杀,难道你就该造反吗?
  没这个道理。
  【五皇子指挥手下把这封奏折递上去,但因为皇帝接见完中宗又病重了,于是理所当然的,这封奏折交由五皇子本人处理。
  五皇子装得一脸无辜,看见这封奏折,顿时勃然大怒,深感痛心,表示不知道中宗为何参与谋逆,但为还他一个清白,还是走流程将他打入天牢,再行审查。
  老五,你也是有点幽默细胞在身上的。】
  幽默吗?
  周涉不觉得。
  他真是和这个五皇子杠上了,哪里都有这家伙,着实不是个好东西。
  想到这里,他又悄悄看了皇帝一眼。
  视线向上微微一挑,然而对上的,却是一双同样漆黑的眼睛。
  皇帝竟然也在看他。
  周涉顿时浑身发毛,浑身紧绷,没有动弹。
  只听皇帝徐徐道:“老五确实荒唐了些,你觉得呢?”
  皇帝视线幽微,看得周涉遍体生寒。只要他一个念头,甭管是什么勋贵、世族,都只有乖乖服从的份。
  按道理,他这会儿就该滑跪,这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一件事。
  只要他乖乖认错,承诺日后唯五皇子马首是瞻……
  不,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保住一条命。何况……他确实看不惯五皇子。
  死到临头,有些话当真是不吐不快。
  已经过了最恐惧的时刻,此刻的一切,反而显得那样顺理成章。
  迎着皇帝的目光,他反问:“陛下,恕臣直言,五殿下并非些许荒唐吧。”
  他是真觉得冤枉。
  话音一落,他就发觉身边并肩跪着的顾寻辉在拉他的袖子。
  皇帝双眸微眯,声音抬高:“你说什么?”
  周涉低着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臣不敢欺瞒陛下。”
  他跪得笔直,认真道:“五皇子确不该登大宝,否则天下、百姓皆受其害。”
  皇帝一听这句话就来气,冷冷道:“朕知道,老五不能登基,合该你来。你这个当外甥的,倒是野心颇大,你可知自己做的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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