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亦有支持新政的官员儒生为与之对抗,自称“更化之士”,作文反对。
一来二去,朝野之间,兴起一番关于祖制是否可违的论辩,两派文人以笔为刃,以文采为筏,引经据典,持续拼杀了大半月。
周缨自认能力有限,既不像才名出众的儒生自有拥趸,也不像品秩高资历老的官员一呼百应,但仍不肯袖手旁观,兀自参与进这一场大乱斗中。
半月间,凡守旧党中有佳作面世,她必匿名作文以反击,头一回是趁崔易休沐,令其夹带出宫,送至新党的暗中据点明俞书肆,后来有一回则设法托沈思宁那位相好张津送出宫城。
新党中凡有佳品,得明俞书肆背后的儒师评阅认可,书匠便会趁夜誊抄,翌日一早,春光未明,便已张贴于玉京内大街小巷,供人口耳相传。
苦读六载,阅遍经书,周缨已非当初腹中无墨的草莽,但真比起学识来,总难以与自小进学的大学者相较,故而先前所作两篇,仅有一篇入选。
帝王虽居九阍之高,亦不敢不顾民意,更不敢不顾读书人之口诛笔伐。
两派皆知成败在此一举,后世子孙荣辱系于此辩,尽皆拼尽全力。
宫墙之外,“更化”与“守正”两派间已打得热火朝天,刀光剑影皆可伤人。
景运门外,更化之臣的主心骨仍身处缉狱司暗狱,不知审讯进程几何。
宫墙之内,却还是一如往常的宁静。
明德殿日讲仍在继续,只是实录与策论两课,由侍讲学士取代了崔述教职。
景和宫内仍旧温馨融洽,齐应晚间仍旧夜夜来此,含笑考校齐延功课,兼问政见,只是独避崔述之案。
周缨越写,指尖无意识地愈发用力,令指腹都隐隐作痛,仿佛生生将羊毫笔握出一处凹陷来。
痛极,她慢慢放下笔,将纸上文章无声通读一遍。
将纸笺叠好,藏入怀中,宫中夜禁尚未开始,她抓紧悄悄潜往内西门,行至半途,听得鸟鸣声,她反应迅疾地避至假山后,小声唤道:“思宁。”
沈思宁深埋着头,小声说:“阿缨,此事愈闹愈大,宫正司恐怕已听得外间文章传入宫禁的风言风语,今日已在逐殿搜检宫人有无私藏,风险越来越大,我只能帮你这最后一次了。”
周缨亦很惭愧:“你俩肯担如此风险助我,我已很感激,往后断不敢再连累你们。”
沈思宁将信笺藏至怀中,凝视着周缨半掩在晦暗光影里的面颊,忍不住叹道:“阿缨,虽常有来往,但我近来总觉得,好像不大认识你了。真想知道,这几年里,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怎么?”
“宗妇哭庙,新旧之争,一介弱质,身陷深宫,命不由己,你怎敢啊?”沈思宁眼圈已带了红,只是光影暗淡,不曾叫她瞧见。
周缨笑了一下:“我是历过一回鬼门关,侥幸活下来的人,后来才慢慢明白事理,懂得对错善恶,知晓可为与不可为。苟存至今日,既明正道,纵舍此残生,又何足道哉?”
沈思宁显是没有听懂,眉间蹙得厉害,但总归听出了她此话中以卵击石也在所不惜的铿然。
时间紧迫,不便深谈,沈思宁转而叮嘱道:“回去一定将相关物件都清理干净,必不能叫人查到把柄。”
周缨应下,嘱咐她快走,郑重福身一礼:“思宁,多谢。”
嘴上说着危险,只能再帮她这一次,却还是义无反顾以身涉险来助她。
当日同居一寝共同受罚时,她全然不曾预料过,二人竟会结下今日之谊。
沈思宁回望她一眼,步履匆匆地隐身于暗夜,返回寝房。
翌日旬休,那纸泣泪而成的名为《选才公道议》的心血,随永遇门守兵换班飞出宫墙,落入明俞书肆。
第三日晨间,随朝晖洒遍大街小巷。
引经据典,怒陈十条理由,驳斥守正之说。
末句更以平民之名痛呼:“惧寒士夺其禄,惧实干显其庸,惧严法遏其私,故以‘守正’之名,护其子孙万代利益无穷改也。长此因循,国朝失材干之士,根基损矣;百姓失清正之官,民生殆矣。实乃万姓之悲也!”
因顾念百姓学识有限,周缨有意克制笔力,以致落笔之作通俗易懂,读来朗朗上口,字字泣血,使原本困于士林的笔端之争,一反常态地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百姓争相传诵,不出三日,已是玉京黄口小儿皆能随口念诵之句,甚有百姓集聚缉狱司门口,要求速审释放吏改功臣崔述。
宫门之外,形势大有倾覆之相。
而这一切,因宫正司正大力肃清宫内纲纪,周缨并不知晓。
【作者有话说】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白居易《太行路》
第80章
◎是释是罚,都当速决。◎
四月伊始,宫正司严查宫墙内外互通有无,顺带核查宫纪,阖宫上下皆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抓住错处。
周缨再无出格之举,白日里仍安心在明德殿侍读,夜里则常难以安眠。
直至四月二十,又一骇人听闻的急报,即便宫正司严令在前,也越过宫墙传了进来。
正是春耕收尾之季,盘州绥宁县百姓却弃田不种,集聚县衙,要求罢清田之令,还归旧制。县官劝退不成,派兵镇压,将闹事者首脑投入大狱,百姓仍群聚不散,后竟出现流血事件。
知州不敢瞒报,加急驿递跨越千里之迢,陈于明光殿御案上。
自昭宁二年推行清田稽户令来,三年时间,百姓年年减赋,国库岁入逐年递增。兼齐应尚俭,甚少大兴土木,国库预算外开销不大,皇室人丁少,用度不繁,内库常有结余,年底甚可用内库存银给边关将士拨恤银。
三年以来,州县官赞不绝口,百姓称颂,渐成定制,京中豪绅惧于职权日渐扩张的缉狱司,也不敢再强行抗命,近来已较少听到反对之声。
由来君王最惧民变,在这个节点,突然传来这样的消息,几乎不必多想,便知是冲着崔述来的。
两日内,未有中旨传出,消息却越散越广。
廿三日朝会,御史中丞直言此乃国朝二十年来最骇人听闻之奏报,望君上速裁。
齐应仍未表态。
当此之时,群臣联名参崔述六大罪状,劝谏君上两案并处,给朝中百官并天下百姓以交代。
当日,明德殿日讲结束,周缨随齐延回景和宫,在门外见着刚下御辇的齐应。
齐应面色森然,一言不发地将手中奏疏递给齐延,随即提步迈入殿门。
齐延伫足门外,将那奏疏连阅几遍,方默然回到后殿。
更完衣后,齐延去偏殿面见皇帝,周缨心有所感,鼓起勇气,悄悄将那份放在案上的折子快速翻阅了一遍。
一罪接受边帅贿赂,置国朝边境安危于不顾。
二罪清田反令盘州绥宁县百姓无田可种,流民过万,更生民变。
三罪变乱祖制,扰乱科举,败坏士风。
四罪军改令驻防边将寒心,边关不稳。
五罪设密探司,监控朝野,令百官无敢言其弊,败坏纲纪。
六罪结党营私,拢归天下权力于一人,闭塞圣听,欺瞒君上,实为权奸,必当诛之以正朝堂风气。
周缨拿着那份折子,只觉沉重得坠手,待将奏疏放回案上,慢吞吞往回走时,连脚步都有些虚浮,出门时不期然踉跄了一下,前额在门框上撞出“砰”的一声响。
她揉着头慢慢走回寝房内,一时乏力,慢慢扶着桌角,才稳稳当当地在桌前坐了下来。
当夜,她全然无眠。
第二日午间,她在明德殿中徘徊了许久,下晌侍讲学士离去后,她将两册厚约两寸的书册奉给齐延:“殿下,这是此前崔……”既已革职,视同庶人,周缨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顿了片刻,径直略过,道,“编纂的两册教材,命呈交殿下,先前事繁延误,还请殿下责罚。”
此时距崔述下狱已有一月,先前命她所呈,竟遗忘至今,齐延果然冷然一笑:“先前在此地,孤同周掌籍说过什么?”
周缨叩首不答。
“周掌籍自称东宫内臣,依孤看来,恐怕心有偏颇。”
齐延拂袖而去,待他走远,周缨抬头去看,见案上那两本册子被他带走,登时长舒了口气。
明知齐延早慧,耍心眼必瞒不过他,但仍不得不冒险为此事。
天家父子,相处之道自有不同。君父生杀予夺,既已心有成算,身为子与臣,便不当正面撄其锋芒。
已逾一月,君父不提此事,齐延便未置一词。
但此书册乃崔述亲笔誊抄记注,字字皆是全无私心的教诲,兴许能起几分作用。
暮色渐沉,明德殿中天光昏暗,一夜无眠,又强撑了一整日,此刻意识昏沉,周缨几乎要跪不住,意识亦有些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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