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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气度威严的天子,远远望去,竟清癯得惊人。
  齐应入殿,章容起身来迎,司檀奉上一杯桔梗甘草茶,恭谨道:“陛下请用,娘娘今日新命太医院制的药茶,有止咳之效。”
  “阿姊有心。”齐应浅浅啜了一口,瞧见章容额间浸着一层薄汗,倾身来为她擦去,“阿姊方才出去了?”
  章容抬眸觑他一眼,淡说:“临时起意去瞧瞧殿下的功课,回来时略走了几步,方到不久。”
  齐应执帕的手一顿,缓缓收回手,坐回原位,试探道:“阿姊见过述安了?”
  “今日确是崔少师授课。”章容颔首,“恰巧遇见,闲谈了几句。”
  “沧州旧事,是我对不住阿姊,阿姊要怨我,我自当受着,只望阿姊莫气坏了身子,叫人心疼。”齐应低低咳了一声,似克制不住,复又猛咳起来,带得肩背震颤,面上飞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章容目光落在他用来捂嘴的那张锦帕上,素来爱洁的九五之尊,却不曾换新,用的仍是方才为她擦汗的那张。
  她起身站至齐应身侧,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那身躯便趁机往她怀里挪了一寸,脑袋微微下垂,在她腹间轻轻蹭了蹭。
  “我没有怨陛下。”章容轻轻将他搂进怀中,“我只是有些难过。”
  齐应想抬头去瞧她的神情,却又舍不得离开她温柔的怀抱,便仍埋在她腹间,瓮声瓮气地说:“阿姊什么意思?”
  “陛下可以信任崔少师,与他密谋行事,为何不能信任我这个枕边人?”
  齐应迟疑半晌,方慢吞吞说:“我不是怕阿姊不肯,与我离心,只是那毕竟是阿姊的父族,我怕阿姊狠不下心,误了事。”
  “母亲故去后,我虽还是章王府旧人,却也成沧州弃子。我的心,总归是偏向陛下这头的。”
  章容将那杯桔梗茶喂至他唇边:“我知道,陛下与我相扶走至今日之位,不可谓不难,但身为帝王,又如何能对我完全没有猜忌防备之心?”
  “阿姊……”
  齐应被此话所惊,喉头哽住,复又咳嗽起来,好半晌,才慢慢平复下来,细细凝视已回原位落座的章容,缓缓道:“我对阿姊,并无猜忌防备之心。”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册立储君大典前后脚举行,相距不出半月,未曾留有一丝让阿姊生出不安与猜疑的余地。
  “阿姊要除前朝宦祸之弊,我便如阿姊所言,裁撤掉内侍省大半职务,任由阿姊扶持女官,领着六尚在后廷扩张势力打压内宦,即便东宫受傅这样的大典,也力驳前朝非议,任由六尚与礼部对接操办,为此朝中谏言不断。论我朝历任皇后,何曾有过如此大权?
  “我这身子骨,阿姊也是知道的,延儿乃我独子,是我二人日后全部之指望。培养东宫之事悉由阿姊做主,贴身伺候的女官内宦皆由阿姊一人定夺不说,侍讲官名单前朝更做不得主,此令竟由中宫所出,若这消息走漏出去,恐在那帮老顽固眼里又是一桩牝鸡司晨的大罪,少不得又要上疏参上几本。章王府已尘归尘土归土,此疏一上,阿姊自问有几分招架之力?”
  齐应单手撑在案上,抻着脖子看她,额上青筋若隐若现:“如此,还不够吗?”他顿了一顿,又哑着声轻问,“啊?阿姊。”
  章容微微垂目:“自然是够的。延儿亦陛下心之所系,此令分量之重,我再明白不过。”
  这时宫人捧着那两枝绿萼梅进来,向司檀回禀,司檀忙将此花呈至一侧的高足几上。
  冷香幽绝,雅淡清冽,齐应看过去,奇道:“哪里来的?”
  司檀趁机道:“是殿下今日在明德殿瞧见,说娘娘喜欢,特命尚仪局女官摘来进献给娘娘的。”
  “延儿愈发懂事了。”章容接过话,趁机转了话题,“陛下今夜还有要事否?若无要紧事,便歇在景和宫吧。今日崔少师授实录,我瞧殿下兴趣更胜往日,下学后还在明德殿中多留了一刻,我叫他过来,让陛下提点一下功课。”
  殿内剑拔弩张之势烟消云散,齐应笑着点头:“好,便依阿姊所说。”
  殿外,周缨送完花,思索着崔述方才所言,慢吞吞地往值房走,才行至槛外,宫人迎上来传话,说祝淮请她过去。
  她草草整理好仪容,行至值房内,祝淮便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二人行至僻静永巷中,祝淮道:“值房人多眼杂,不好说话,倒是这里适宜些。”
  “可是我出了什么差错?还请尚仪提点。”
  祝淮摇头:“倒是件好事。今日章皇后到明德殿,正好瞧见殿下在与你探讨功课。皇后想让你专心做殿下的侍读,往后不再受尚仪局差遣,你意下如何?”
  周缨一时没有出声。
  齐延年幼,尚且不觉威严压迫,但今日去了一趟景和宫,亲眼目睹赫赫天威,倒令她回想起昔日沈思宁那番劝诫的话来。
  风过高墙,狭长的永巷中呼呼作响。
  一声呼号顺风灌入耳中,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内监被人摁跪在地上,待宫正司女官发令,便立时有人执笞上前行刑。那内监方呼号了两声,便立即被堵了嘴,只余压抑喑哑的低嚎随风四逸。
  周缨暗暗心惊,不忍地移开眼。
  祝淮瞥她一眼,明知故问:“你可知他犯了何事?”
  见周缨摇头,她便自行接道:“他自个儿也不知。”
  周缨投来一个讶异的眼神。
  祝淮缓缓道:“他错只错在,先前跟随一个颇有些权势的大监做事,而今大监出事,他亦免不了被问责牵连。”
  周缨没有应声。
  祝淮接道:“这世间事,都是这般,不是你安分守己就能事事顺遂的。谁人执笞,谁人便可鞭挞他人。
  “不知你进宫是为了什么,或许所求不高,但你要清楚,世人皆是随波逐流的,善人少之又少,不在高处,便被高处践踏。内廷如此,前朝亦如此,普天之下皆如此。”
  这些道理,周缨不是不懂,但还是头一遭,有人这般毫不避讳地同她讲来。
  她明白祝淮的意思,东宫是她目下所能够到的最高处,或许以后更是,不管进宫是出于什么目的,既然有此机缘,她都应该把握住。
  她恭谨行了一礼:“谢尚仪提点,我自当好生做事。”态度极恭顺,眼神里却仍含了几分期冀与热切。
  祝淮瞥她一眼:“想救他?”
  “火中取栗,需勇,需智,需旁人见之生畏,险途方成坦路。如今你亦身为蜉蝣,如何妄图救下蝼蚁?”
  周缨沉默下来,微微垂眸,遮掩了心绪。
  “今日我不帮你遂愿,你要好生记住这场景,记住这有心无力的憾与痛。”
  祝淮淡叹一声:“阿缨,你心性颇高,想必不是仅仅为了几个俸银进宫来的。你要记住,宫墙之内,偏安一隅兴许并不能得到你所想要的,既要用心做事,也要更勇一些,方能站至更高处,才好得偿所愿。”
  两人相伴返回寓所,周缨夜里反复咀嚼祝淮的话,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上值时,却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做事,断不敢出任何差错。
  至两日后,崔述午后又来授课,课毕后,崔述道:“今日所授之章节,有一籍册更为详实,可为辅册,殿下若需要,可派人随臣去偏殿取来。”
  齐延自然答应,转头同周缨道:“周女史随崔少师去吧,我在这里等。”
  周缨领命,随崔述行至右偏殿,此处是为侍讲官设置的休憩之所,崔述之案设在左首,干净无杂物,只有薄薄一册摘录誊写的史料。
  崔述站至案前,取过那册史书,却并未递给她,只问:“近来诸课,可都还听得懂?”
  周缨点头:“基本可以,偶有些难处,殿下若有疑,当堂问询侍讲官,也就顺便为我解惑了。”
  “若你自己有未解之惑,可待我过来时,结束后来问我。治学要紧,不要避忌。”
  周缨福身道谢:“是,谢崔少师。”
  见她这般行止有度,一副恭敬模样,竟有些奇怪的生分,崔述想了想,又说:“近来倒见你书法上有所小成了。”
  周缨讶异抬眸:“当真?祝尚仪倒说我功力差得远,叫我再努力些。”
  “骗你于我有何益处?祝尚仪不过对你有更高期许,望你琢磨成器,故要求严厉了些,并不代表你有多差。依我近日观来,你的字已风骨初现,想来这两月,你亦下了不少苦功夫,若经年累月练下去,自有更大进益。”
  周缨闻言,颊边的浅浅梨涡又浮现出来。
  崔述移开眼,自袖袋中取出一只豆绿瓷盒递过来,周缨不解看去,见其上刻着京中名声最盛的脂粉店“绛仙居”的徽记。
  “话虽如此,但冬日寒凉,还是要好生爱惜手。”崔述声线柔和,慢慢叮嘱,“殿下课业繁重,你亦难得松弛,又兼要私下用功,需得精心护持好自己,方不会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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