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前面所有的指控,费奥多尔都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最后一个十分具体又莫名其妙的比喻,精准地刺痛了这个爱吃列巴的俄罗斯人。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有无数种方式让你安静下来,”他冷冷地说,“趁我还没失去耐心之前,闭上你的嘴。”
  江愿的哭声一滞。
  但她看着他那张毫无瑕疵的、冷漠而俊美的脸,一股邪火又涌了上来:“……要我接受也可以,你把你的床让给我。反正你晚上又不睡觉,撑个五六七八天死不了!”
  费奥多尔沉默地看着她,在分析这番话背后的逻辑。几秒后,他抬起下巴,朝旁边那块干净柔软的棉被团示意了一下。
  “十分钟内睡着,”他冷冷地说,“不然,这辈子就别睡了。”
  江愿立刻擦干眼泪,从善如流地爬了过去,然后又停住:“……费奥多尔,你能不能给我一件衣服呀?我想先洗个澡。这条裙子穿了两天了,好脏。弄脏你的被子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费奥多尔头也没抬,指尖又在键盘上跃动起来:“去洗。衣柜里拿。”
  “哦。”
  江愿走进浴室,很快,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这水声持续了很久,久到不合常理。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
  费奥多尔终于从屏幕前抬起头,些微的在意浮上心头:“你在里面做什么?”
  浴室里传来江愿懒洋洋的、带着浓重水汽的回应:“唉?我在泡澡呀……”
  “……”
  又过了许久,浴室门终于开了。
  江愿裹着一身蒸腾的雾气走出来,她穿着费奥多尔的一件宽大的白衬衫,下面套着一条松松垮垮的长裤,裤腿挽了好几圈。洗干净的脸庞白里透红,像一朵被雨水浇灌过的娇嫩花朵。
  她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理所当然地提出新的要求:“费奥多尔,谢谢你的衣服。但是你那个十三合一的洗发水沐浴露真的不能再用了,味道太难闻了,你明天能不能买个新的?……还有,如果你能顺便给我提供身体乳、浴球和护肤品的话,那就更好了,我一般喜欢玫瑰花的。”
  “对了,你打算绑架我多久呀?如果超过十天,我的睡衣和起居服要各买四套,你知道怎么挑衣服的材质吗?我教你吧,很简单的,就是……”
  前一句话音未落,她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她捂着肚子,眼巴巴地看着他:“费奥多尔,我好饿……你……”
  费奥多尔终于抬起眼,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得寸进尺的人质。紫红色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阴损的平静。
  “如果把大脑杏仁核切除,”他轻声说,“饥饿、恐惧、喜悦……这些多余的情绪,就都不会有了。”
  江愿静静地看着他,脸色阴沉地等了好一会。
  终于,她撇了撇嘴,似乎完全没把这句恐怖的建议当回事,径直钻进那张来之不易的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背对着他,声音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晚安”,便沉沉地睡去了。
  第22章 小径分岔的少女
  这一夜,江愿再次陷入梦境。
  她站在一座灰蒙蒙的花园里,眼前是无数分岔的小径,织罗密布的门立于其间。她回头张望,仿佛无数的自己,亦在同一时刻、不同的季节里,从各自的门后缓缓回望。
  推开一扇门走进去,梦中的主角已经在那里等待她。和之前的梦不同,她没有立马面对那具从高楼坠下,被砸得支离破碎的身体。
  她梦到十二岁那年的往事。
  记忆一帧一帧掠过眼前,画面隔着厚重的毛玻璃,许多细节看不真切,似乎存着微妙的偏差,却又仿佛如出一辙。
  彼时,绑架她的少年就坐在不远处,靠着集装箱的铁皮墙壁。他十六岁,左眼缠着一圈整洁的绷带,露出的那只鸢色眼睛,像蒙着一层薄雾的玻璃珠。他看着她哭,眼神里没有安抚,也没有不耐烦,只带着一种纯粹又冷淡的困惑。
  “真奇怪,”他开口,声音平淡,“人类恐惧死亡,所以绑架以生命为要挟,才得以成立。可死亡明明是解脱,为什么你们会害怕?用一件毫无威胁的事物来勒索,这件事本身就毫无逻辑可言。”他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在观察一只构造精密的昆虫标本。
  他住在港口废弃的集装箱里,喝着从水管里接来的带着铁锈味的凉水,吃着最简单的饭团,有时候是一块什么味道都没有的方便面饼。他把这些东西分给她,她起初哭着不吃,他就静静地看着,直到她饿得受不了,自己抓起来狼吞虎咽。
  他似乎很忙,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总带着硝烟和血腥气息,也总是被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里。但他做事慢条斯理,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催促他。他会花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看着河水流动,坐在集装箱门口,和成群路过的鸽子说话,和垃圾桶对视,观察着码头工人们为了生计而爆发的激烈争吵,下一秒又和解拥抱。
  在无数个被黑暗和孤寂包围的漫长夜晚,少年睡不着觉。他会靠在一堆书页卷边的旧书上,用他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清冷悦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为她读书,又或许,是在自言自语。
  他读的书又杂又多,从加缪到康德,从诗歌到哲学,他反复念诵艰涩难懂的《尤利西斯》,或讲述一个偷走他人时间的钟表匠的故事。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声音本身,奇异地抚平了她的恐惧。
  她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这个绑架犯,真的很好看。当清冷的月光从集装箱顶的缝隙里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柔软的褐色发梢和苍白的侧脸上时,江愿会暂时忘记哭泣,呆呆地看着他。
  “你的眼睛,”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孩子特有的、不识时务的天真,“是受伤了吗?”
  少年捻动书角的动作,第一次停顿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只鸢色的眼睛终于将焦点凝聚在她身上,仿佛刚刚才意识到,这个狭小空间里还有另一个活物的存在。他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又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可笑至极。许久,他伸出没拿书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眼上的绷带,嘴角勾起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自嘲微笑。
  “不,”他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是因为能看见的东西,实在太无趣了。所以,就关掉一只。”
  渐渐地,十二岁的江愿开始从这场原本该令人惊恐的绑架中,琢磨出一些奇异的乐趣。
  她发现,这个绑匪对有机生命体表现出近乎病态的兴趣。他会静静地观察她吃饭、睡觉、哭泣,甚至连她在发呆时眼珠转动的角度也看得入神,像是只对“活着”这件事本身感兴趣。但相对地,他对物质世界的一切却毫无在意,诸如打翻水杯、拨乱时钟、撕碎钞票,他从不干涉,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于是,她停止了哭泣,开始悄悄试探对方的底线。她把自己在家不敢做、不能做、做了会被责备的叛逆,一件件搬到了这里来完成。
  “我要化妆,要一只最贵的口红,要带着金粉的红宝石色。”
  “女孩子怎么能没有珠宝呢?我要珍珠项链。”
  “我要出去玩,我要自由!”
  他被她日夜纠缠得没办法,疏离淡漠的眼睛,偶尔也会流露出近似烦恼的情绪。
  于是,他真的带她出去了。他们去了烟雾缭绕的小钢珠店,去了灯红酒绿的游戏厅,甚至去了成人们一掷千金的地下赌场。他有着恐怖的计算能力和洞察力,总能轻而易举地赢回大堆大堆的钢珠、游戏币和筹码。
  然后,在江愿兴奋的目光中,他会把那些代表着金钱的东西,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或者撒进横滨港冰冷黝黑的海水里。
  “你看,”他对她说,“这些东西毫无价值。”
  他真的给她买了最贵的口红。一个满脸精明的意大利走私犯,在黑市的猪肉铺旁向他推销一只天价的唇脂。到这位走私犯口中,这支过期七十年的二手口脂,磨碎了三颗安达卢西亚红宝石,还揉进了上世纪末宣告灭绝的、最后一株金绯兰的花蕊。从热那亚到马赛,从马赛到横滨港,它的身价足以买下租界里一整栋小洋楼。
  他也真的给了她珠宝。他掌管着黑手党最隐秘的一条走私线,专做不可追溯的奢侈品,从战乱国的宫殿到沉船打捞的海底货柜,什么来路不明的珍宝都会在他手中流转。他随手挑出一条古董珍珠项链,正中那一颗比拇指还大,曾在凡尔赛的宫廷中点缀过玛丽亚皇后的颈项。
  “我要戴耳环,闪闪发亮的那种。”
  十二岁的少女站在灰蒙蒙的镜子前,欣赏着嘴唇上一抹干裂起皮的玫瑰色,尝尽甜头,便愈发把他当许愿神灯反复摇晃。
  他的眼珠慢悠悠地转过来,叹了口气。
  他带她拐进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找了一个叼着烟的瘸腿男人。那人随手掏出一枚生锈的细钉,狠狠扎穿了她的耳垂。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