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屏幕亮起,熄灭,再亮起,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映出短促的光斑。来电、Line、邮件、短信纷沓密涌现,而在所有提醒的顶端,最具分量的,无疑是她父亲和兄长的来电显示。
  心里“咯噔”一声,她下意识停住脚步,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感,从胸口扩散开来。
  太宰治的目光同样落在了那部手机上。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吧台边,自顾自地拉开冰箱。他在冷轧杏仁奶和意大利绵羊奶之间挑挑拣拣,又慢条斯理地在橱柜里找到麦片,从透明罐中捻出几颗烘烤过的碧根果,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自己家里。
  江愿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拿起手机。指尖滑开屏幕的瞬间,无数条新闻推送、社交媒体提醒、通讯软件消息像失控的海潮一样扑进她眼底——
  【财阀千金深夜密会男友,独家吻照曝光】
  【目击!两人共赴游艇爱巢,疑似同居!】
  【横滨啊,今夜不眠!】
  标题之下,是媒体编辑们连夜加班的产物,从不同角度深挖出的亲吻照,清晰得惊心动魄。一览无余的码头,为这组照片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视角,构图完整,曝光准确,甚至都不能被称之为“偷拍”,像某部文艺片的截图。
  主图背景是一片漆黑的海,只有远海夜渔的微光,勾勒出彼此靠近时,发丝纠缠的轮廓和模糊而暧昧的下颌线侧影。横滨媒体专业的长焦镜头,用克制的镜头语言精准捕捉并放大了那份隐秘的亲昵与沉沦,仿佛要隔着照片,将港口那种咸湿、潮意、昏黄的暧昧气息吹送到眼前。
  “拍得不错,”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太宰治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头端详着屏幕上的照片,语气像是在点评一幅与他无关的艺术品,“光线、构图都恰到好处,把小姐拍得很美。”
  “完了……”
  江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手中的手机还在持续振动:“我爸爸会打死我的。”
  “嗯?为什么?”太宰治用勺子舀起一勺麦片,送进嘴里。
  “和男人接吻,和男人在外面过夜……”江愿垮着肩,掰着手指头细数罪状,“他还讨厌你……”
  “诶~”太宰治拖长了语调,嘴角上扬的弧度里满是恶劣的趣味,“那你真的很坏了。”
  空气陷入沉默,许久,江愿幽幽的声音传来:
  “太宰先生,如果有人连直升机都会开,我可以认为他也会开船吗?”
  太宰治的眼睛快速眨了一下。
  “……不要。”他干脆地拒绝,“要被打死的又不是我。”
  “被拍到你多少也有责任吧?身为异能者,怎么连狗仔都没躲过去呢?”江愿捂住脸,“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横滨对我来说已经和地狱没有差别了……”
  太宰治微微眯起眼,认真辨认了一番这话几分真几分演。许久,他唇角缓缓勾起,笑意意味不明,带着一丝难得的兴味。
  “哦呀,其实我早就发现,你不是一般的疯呢。”
  江愿轻飘飘的目光投向舷窗外的海天交界处,继续暗示:“如果现在出发,明天这时候就已经在冲绳外海了……海水会变成更纯粹的蓝色。再往南,是菲律宾群岛,一路穿越苏拉威西海后,空气会变得滚热、潮湿,带着赤道特有的、香料和腐植质混合的气息。到了晚上,南十字星会升起来,那是北半球看不到的星座。”
  “嗯……”太宰治思考了片刻,幽幽道,“这么走的话,差不多快到珊瑚海了吧……”
  他的声音似乎给了她力量,江愿爬上沙发:
  “是的,然后进入珊瑚海,绕过巴布亚新几内亚,会看见大堡礁那片上帝打翻了调色盘才有的斑斓。我们会去塔希提,高更画里的那个世界,那里的女人裹着纱笼,头发上别着栀子花,空气里都是甜腻的果香。说不定还能找到史蒂文森在萨摩亚留下的痕迹,去看看他笔下那些海盗与冒险家曾经驰骋的海洋。”
  “然后我们一直向东,横跨整个南太平洋,那是地球上最孤独的航路,几千海里都看不到一块陆地,只有信天翁跟着我们。直到我们绕过合恩角——那个所有水手都闻之色变的海岬。”
  “最终,我们会抵达乌斯怀亚。”
  江愿顿了顿,仿佛已经嗅到了那里的冷风。
  “太宰先生,你知道乌斯怀亚吗?在阿根廷的火地岛,世界最南端的城市。儒勒·凡尔纳写过一本小说,叫《世界尽头的灯塔》,说的就是那里。港口停泊着要去南极探险的破冰船,风里永远带着冰川的味道。那里有全世界最孤独的灯塔,也有可以听见鲸鱼在深海里歌唱的黑沙海岸。”
  “旅行杂志上说,那是离南极最近、离所有大陆最远的地方。只要到了那里,就好像把前半生的一切,都彻彻底底地、永远地留在了世界的另一头。”
  “你现在回侦探社,要处理的麻烦事一定堆积如山。国木田老师肯定已经气疯了。”她慢慢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蛊惑,造谣道,“我昨天去侦探社的时候,听他说这次一定会像逼小学生写作业一样逼着你写报告,写啊写啊写,写到凌晨三点,最后还要重新修改三遍,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太宰治听得笑意盈盈,托着下巴:“怎么会这样?国木田君太可怕了。”
  “对吧?”
  “嗯,那就去吧。”
  江愿怔住了,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
  “听着不错,” 太宰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下颌,“比写报告好多了。”
  第13章 修罗场中的少女
  一切都顺利得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境。
  江愿靠在游艇的栏杆上,海风将她柔软的长发拂到脸颊,带来微痒的触感。她侧头看着身旁单手掌舵的漂亮青年。前一天,她还在为这个闹别扭、玩消失、几乎就在分手边缘的男人辗转反侧,今天竟然就同谋了一场离经叛道的私奔。
  当然,这场旅途的终点并非世界的尽头乌斯怀亚。
  大小姐的想象力只负责勾勒最美好的航线愿景,而现实是没有护照,船舱里的物资只有提神的咖啡,助眠的牛奶,满柜只适合庆生而非求生的昂贵红酒,冷藏储药柜里的口服抗生素和狂犬疫苗。
  最关键的是,这本就是一艘为近岸巡航、岛屿跳跃而设计的轻型游艇,最大航程不过五百海里——燃油容量和淡水储量别说远航南太平洋,连驶离本州岛都得计算天气和潮汐的脸色。
  当江愿有些沮丧地发现这一切时,太宰治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意外。他只是懒散地倚在驾驶舱的门边,看着她苦恼的样子,鸢色的眼眸里甚至还带着一点促狭的笑意。
  “江愿小姐,真是个宏伟的构想,”他友好地提醒道,“不过,它通常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偷渡。”
  他几乎没有怎么思考,在导航系统里输入了九州的某个城市,那是九州的最南端,大概是这个国家离横滨最远的地方之一。
  “决定去九州吗?” 江愿有点意外。
  “嗯……因为突然想吃柚子胡椒。”他回答得漫不经心,指尖在屏幕上轻点,语气像是在决定一顿随便的晚餐。
  江愿看着他流畅的动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对于她来说,是否去往乌斯怀亚这件事,远没有航行本身那么重要。
  旅途上的意外,也来得恰如其分。
  就在游艇即将靠近本州南部某个港口时,引擎突然发出了几声不祥的呛咳,随即毫无征兆地彻底熄火。船身在惯性的推动下又滑行了一段,最终孤零零地停在离泊位仅一步之遥的海面上。
  那抛锚的时间点,精准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心计算过。江愿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若是这一幕发生在远海,唯一的选择,恐怕就只有跳海求生了。
  于是,那艘价值不菲的游艇,就这样被随意地遗弃在了某个陌生港口。他们在当地的黑市车行租来了一辆车身掉漆、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粉色敞篷车,一路向南,朝着九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阳光,风,无尽的公路。
  车窗外是疾速倒退的田野与成片的杉树林。江愿关掉了不断有消息涌入的手机,世界瞬间清净了。
  途径服务区的便利店,她看着太宰治熟练地将泡面、罐头、瓶装水和一些速食丢进车里,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包装袋,带着一种奇异的、与他本人气质全然不符的居家感。她把丝巾编进被风吹得微乱的长发,戴上花300日元买来的粉色墨镜,将自己彻底藏进了这场盛大的逃亡里。
  身旁的男人坐在驾驶座,骨节分明的手指随着方向微微转动,整个人沉在旅途流动的光影里。
  江愿抱着手臂窝在座椅里看着他,只觉得爱意要从眼底溢出来了,她从未拥抱过这般自由和热烈的风景。
  第二天傍晚,当粉色敞篷车驶入鹿儿岛市时,夜幕已悄然降临。远处的樱岛静静横亘在海面上,火山的剪影与港口的灯火交织成一片,仿佛天鹅绒幕布上镶嵌着一枚古老而神秘的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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