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驿差每十日来一次。渐渐地,姜墨兰的书案抽屉里积了一摞回信。细雨的来信越来越长,字迹也渐渐有了风骨,只是总爱在边角画些花草。有次信纸折缝里夹着几粒相思子,姜墨兰取出来时,鲜红的豆子滚了满桌。
立秋那日,姜墨兰正在布庄看料子,忽听街上马蹄声急。一队官差拥着顶青呢小轿经过,领头的差役高声吆喝行人避让。
"是赵家公子去邻县相亲哩。"布庄老板娘凑过来,"听说姑娘是柳大夫家的闺女,生得可俊了。"
姜墨兰手中的绸缎滑落在地。回到医馆,她发现柳大夫正对着张烫金帖子发愣。
"赵家送来的。"柳大夫苦笑,"说是相看顺利,择日下聘。"
姜墨兰拄着拐径直回了西厢房。细雨的书信还摊在案头,最新一封里夹着片晒干的竹叶,说姨母家后山的竹子比镇上青翠。她提笔想写回信,墨汁在纸上洇开个大黑点。
三更时分,姜墨兰悄悄摸进药房,抓了把安神的合欢皮。回到房里,她翻出存钱的紫檀匣子——里头有帮人看账攒的十七两银子,还有父亲留下的二十两抚恤金。
次日天未亮,姜墨兰就雇了辆驴车去县城。她在最热闹的市口租了间小铺面,挂上"墨兰斋"的布招,专卖从江南运来的绸缎。
"姑娘腿脚不便还出来做生意?"隔壁茶肆的老板娘好奇地问。
姜墨兰正调试新打的轮椅——这是她画了图样请木匠特制的,椅轮外缘包着铁皮,扶手暗藏抽屉,靠背还能放平当榻。"腿坏了,手又没坏。"她淡淡地说。
轮椅在青石板上碾出两道浅浅的痕迹。姜墨兰白日看店,晚上记账,常常忙到宵禁才回医馆。柳家夫妇见她日渐消瘦,劝了几句也就不管了——自从细雨离家,西厢房总是静得像没人住。
第 5 章
深秋时,姜墨兰收到了细雨最短的一封信:"赵家来人相看,姨母让我弹琴。我弹错了七个音,他们还是夸好。"
信纸上有明显的水渍,将"琴"字晕开了半边。姜墨兰摩挲着那个字,想起细雨小时候最讨厌学琴,总说宁可背十张药方也不愿练半个时辰的《清心咒》。
回信时,姜墨兰在米汤里掺了少许黛粉,写出来的字对着光会泛出淡淡的青色:"若不想弹,就说手腕旧伤未愈。江南有种药膏专治此症,我托人捎来。"
她将新进的软烟罗裁下一块,裹着信笺寄出。这种绸缎轻薄如蝉翼,邻县的小姐们最是喜爱。
腊月里,墨兰斋的生意渐有起色。姜墨兰又雇了个绣娘,专门改制适合轮椅穿着的裙装——将下摆收窄,腰间加暗扣。城里几位腿脚不便的富家小姐见了,纷纷来订制。
"姜姑娘手真巧。"李员外家的三小姐坐着新制的轮椅在店门口转圈,"这椅子比轿子自在多了!"
姜墨兰笑着递过个锦囊:"扶手暗格里放了艾草,天冷时能暖手。"
年关将近,细雨的来信突然断了。连着两期驿差来,姜墨兰都没等到那封熟悉的信。她托人打听,才知赵家已正式下了聘,细雨被姨母关在闺中学绣嫁衣。
除夕夜,姜墨兰独自在西厢房守岁。窗外飘着雪,屋里炭盆烧得正旺。她翻出细雨所有的来信,按日期排好,突然发现每封信的角落都画着不同的草药——当归、相思子、合欢皮......
最后一封信画的是竹叶,背面用极淡的墨写着"当归来"三个字,不仔细看几乎以为是纸张的纹理。
姜墨兰猛地站起来,拐杖撞翻了案几。她翻出自己所有回信的草稿,发现每封都在不起眼处藏着"细雨归"三字,有时混在花押里,有时写在边角。
正月初三,驿差终于送来邻县的来信。信封上的字迹潦草不堪,全无往日的工整。姜墨兰拆开一看,里面只有半页撕破的纸,写着:"婚期定在花朝节,姨母收了聘礼。我......"
余下的部分像是被撕去了,只留下个墨点。信封底部粘着几粒鲜红的相思子,像是匆忙塞进去的。
姜墨兰连夜去了趟县城。回来时,轮椅的暗格里多了张地契——是城郊一处带竹林的宅院。
"你要搬出去?"柳大夫盯着地契,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姜墨兰摇头:"只是投资。"她顿了顿,"细雨喜欢竹子。"
柳夫人突然红了眼眶:"墨兰,那孩子......"
"我知道。"姜墨兰截住她的话头,"我明日去趟邻县,布庄有新货要送。"
柳大夫拍案而起:"胡闹!你这身子怎么经得起长途颠簸?"
"我坐官船去,走水路平稳。"姜墨兰平静地说,"后日就回。"
她没说自己已经托人打听过,赵家公子房里已有两房妾室;也没说那宅子后院特意留了块空地,正好种药材。
次日清晨,姜墨兰的轮椅刚碾过医馆门槛,就被驿差拦住了。又是邻县的来信,这次信封上盖着朱红官印。
"柳姑娘让我务必亲手交给您。"驿差压低声音,"她说要对着烛火看。"
姜墨兰塞给驿差几个大钱,匆匆回房点灯。信纸在火焰上方烘烤片刻,渐渐显出几行黛青色的字:"阿姐信末的'细雨归'我都看见了。等我。"
信封里还掉出个小小的铜铃铛,正是细雨从小戴在腕上的那个。铃舌上缠着红线,摇起来声音闷闷的,像是被人刻意捂住了。
姜墨兰将铃铛贴身收好,突然改了主意。她取出地契交给柳大夫:"烦请帮忙过户到细雨名下。"
"你这是......"
"女子总要有些私产。"姜墨兰望向邻县方向,"嫁妆也好,退路也罢。"
柳大夫长叹一声,将地契锁进祠堂的匣子里。
正月十五上元节,姜墨兰独自坐在墨兰斋后院。去年今日,细雨还在她身边看灯;如今轮椅边只有株新栽的梅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盏孤零零的灯笼。
"东家!"绣娘慌慌张张跑进来,"官府来人了,说要查税!"
姜墨兰蹙眉——年前她才缴过税银。来到前店,果然见两个差役模样的男子正在翻检绸缎。
"这位差爷......"
领头的差役转身,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可是姜姑娘?"
姜墨兰点头。那人突然从怀中掏出个物件——是个褪色的红绳铜铃铛。
"柳姑娘托我带个信。"差役压低声音,"她说,花朝节前一定归。"
姜墨兰指尖发颤,差点没接住铃铛:"她还好吗?"
差役左右看看,快速说了句:"赵家催得紧,婚期提前了。"说完便高声呵斥着"税册有疑",带着同伴扬长而去。
姜墨兰连夜修改了轮椅。她在坐垫下加了层暗格,刚好能放下细雨的药方笔记和那支梅竹簪;又在扶手里藏了包碎银,足够从邻县雇车回来。
次日清晨,柳夫人红着眼圈送来封信:"细雨病了,婚期延后。"
信是姨母代笔,说细雨染了风寒,怕过了病气给赵家,要调养半月。姜墨兰捏着信纸,突然发现背面用指甲划了道浅浅的痕,对着光看,是个歪歪扭扭的"归"字。
花朝节前三天,姜墨兰正在布庄清点新到的杭绸,忽听街上马蹄声急。一队官差拥着辆马车飞驰而过,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她的裙角。
"造孽哟。"茶肆老板娘凑过来,"听说赵家未过门的媳妇跑了,聘礼都退回去了!"
姜墨兰手中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她匆匆交代绣娘看店,自己拄着拐往医馆赶。路上人群议论纷纷,都说赵家派人四处搜寻,连官道都设了卡子。
医馆门口停着辆陌生的驴车。姜墨兰的心跳得厉害,残肢隐隐作痛。她推开西厢房的门,只见柳夫人正给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喂药。
听见响动,那人转过头——正是细雨。她瘦得脱了形,眼睛却亮得吓人,腕上空荡荡的,没了铜铃铛。
"阿姐......"她嗓子哑得不成调,"我回来了。"
姜墨兰拄着拐站在原地,突然觉得这三步远的距离像是隔了千山万水。细雨挣扎着要下床,被柳夫人按住了。
"你高热未退,不要命了?"
细雨却从枕下摸出个物件——是那支梅竹双清的木簪。簪尾已经磨得发亮,显然经常被人摩挲。
"阿姐的信,我都收到了。"细雨将簪子递过来,指尖因高热而颤抖,"每封末页的'细雨归'......"
姜墨兰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柳夫人见状,叹了口气退出房门,临走时不忘将门带紧。
"你......"姜墨兰嗓子发紧,"怎么逃出来的?"
细雨苍白的脸上浮起丝笑意:"我说要去庙里求子,半路跳了河。"她咳嗽几声,"其实会凫水,躲在芦苇丛里等他们搜远了才上岸。"
姜墨兰眼前发黑,拐杖当啷一声倒在地上。她几乎是爬到了床边,颤抖的手抚上细雨滚烫的额头。
"值得吗?"
细雨将脸贴在她掌心,轻声说:"阿姐每封信都叫我归,我怎能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