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屋内霎时一静。柳大夫正在点灯的手顿了顿,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灯花。
细雨欢呼着扑向她,差点撞翻药碗:"我要学写阿姐的名字!"
那夜姜墨兰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细雨均匀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窗纸,在帐子上描出疏疏的竹影。她摸到空荡荡的左腿处,那里缠着的白布已经拆了,只剩下一截丑陋的残肢。
五更天时,细雨蹑手蹑脚地爬到她床上,小手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姜墨兰假装熟睡,任温热的泪水洇湿了枕上那朵梅花。
立夏前,柳大夫给她做了根柘木拐杖。杖头雕成鹤首,正好抵在腋下。姜墨兰第一次尝试站立时,膝盖抖得像风中的叶子。细雨张开双臂护在她身前,铜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走一步试试。"柳大夫鼓励道。
姜墨兰刚迈出半步就向前栽去,正好扑在细雨身上。小丫头被撞得倒退几步,后背抵着廊柱才没摔倒,却还死死搂着她的腰。
"阿姐好轻。"细雨仰起脸,鼻尖上沾着姜墨兰的眼泪,"像晒干的菊花似的。"
姜墨兰破涕为笑,指尖拂过她翘起的鼻尖。廊下的风铃叮咚作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渐渐地,姜墨兰能拄着拐在院里走动了。细雨发现她总在门槛处迟疑,便缠着父亲在每个门坎内侧钉上块斜木板。柳大夫摸着女儿的头夸她心细,小丫头得意地晃着脑袋,铜铃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作为回报,姜墨兰开始教细雨识字。她发现这小丫头虽然背药方过耳不忘,对着《千字文》却总打瞌睡。
"写这些有什么用嘛。"细雨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乌龟,"我又不考状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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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姜墨兰抽走她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当归三钱,白芍二钱",推到她面前:"这样呢?"
细雨瞪圆了眼睛,突然跳起来翻箱倒柜,抱来一摞泛黄的纸页:"阿姐帮我写药方!爹说的病症我都记得,就是字太丑抓药的老王总看错。"
那些药方杂乱得像被猫抓过的线团。姜墨兰花了三天时间分类整理,按风寒、伤暑、妇科等归入不同册子。细雨趴在她肩头看,呼出的热气拂得她耳根发痒。
"阿姐真厉害。"细雨把编好的册子搂在怀里,"比爹的账本还整齐!"
提到账本,姜墨兰心中一动。晚饭时她向柳大夫提出想看看医馆的账目,柳夫人筷子上的酿苦瓜啪嗒掉在桌上。
"这......"柳大夫与妻子交换了个眼神,"账目粗陋,怕污了姑娘的眼。"
"我在家时帮母亲理过账。"姜墨兰轻声道,"若有什么不妥当的,您只当我小孩子胡闹。"
柳大夫犹豫片刻,还是从厢房搬来只樟木箱子。积灰的账本摊在灯下,姜墨兰指尖划过那些歪扭的数字,心头渐渐发沉——三年前的黄连收购价竟是今年的两倍,而去年冬天的炭火支出足够买下半亩良田。
细雨凑过来看,突然指着某页惊呼:"爹!这天的诊金记错了!李员外明明给的是五两银子,怎么写成三钱?"
柳大夫涨红了脸,柳夫人则低头扒饭。姜墨兰合上账本,轻声道:"明日我帮您重新誊录吧。"
那晚细雨睡得格外早。姜墨兰在灯下重算账目,发现医馆这三年来竟是入不敷出。窗外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她拄着拐挪到门边,听见柳夫人带着哭腔说:"......又不是故意瞒你,阿弟乡试要打点,细雨又总把药施给穷人......"
姜墨兰轻轻退回桌前,在算纸上多添了笔墨。翌日清晨,柳大夫发现案头摆着新账本,每笔出入都列得清清楚楚,最后还附了张建议——将贵细药材单独造册,普通药材按季集中采购。
五月初五,镇上赛龙舟。细雨天不亮就爬起来,给姜墨兰梳了个双鬟髻,又硬要给她鬓边簪朵石榴花。
"我又不去。"姜墨兰偏头躲开。
细雨撅着嘴,突然眼睛一亮:"那阿姐在回春堂二楼看!那儿的栏杆结实,我求过掌柜的了。"
回春堂是镇上有名的药铺,正对着龙舟竞渡的河湾。姜墨兰被安置在二楼雅座,膝上盖着细雨的小毯子。河面上鼓声如雷,十二条龙舟像离弦的箭般破开水面。
细雨穿着杏红衫子站在岸边,在一群灰扑扑的看客中格外显眼。她频频回头望向回春堂,铜铃铛在阳光下闪着光。
龙舟赛到第三轮时,楼下突然传来喧哗。姜墨兰探头望去,看见细雨正和几个半大孩子推搡。她心头一紧,拄着拐杖就往楼下赶。
等姜墨兰挤到岸边时,细雨已经跌坐在泥地里,杏红衫子沾满泥浆,辫子也散了半边。四五个孩子围着她哄笑:"小铃医护着瘸子!小铃医护着瘸子!"
姜墨兰的拐杖深深陷进河岸的软泥里。她深吸一口气,突然高声喊道:"刘家小哥!你爹的腰痛该复诊了吧?"
领头的男孩一愣。姜墨兰继续道:"上个月你们欠柳家医馆二钱银子,账本上可记着呢。"她又转向另一个,"孙小妹,你娘偷拿家里的参须给王婆子,被你爹发现了吧?"
孩子们面面相觑,渐渐安静下来。姜墨兰拄着拐走到细雨身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柳大夫心善,从不催债。若让他知道你们欺负细雨......"
领头的男孩突然涨红了脸:"我、我们闹着玩的!"他伸手想拉细雨,被小丫头一巴掌拍开。
姜墨兰从袖中掏出块松子糖:"谁扶细雨起来,这糖就归谁。"
孩子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扶起细雨,还有人掏出手帕给她擦脸。姜墨兰把糖掰成几瓣分给他们,轻声道:"柳大夫常说,医者仁心不分贵贱。你们若再欺负人......"
"不敢了不敢了!"孩子们一哄而散,只剩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留下,帮细雨系好了散开的辫绳。
回程路上,细雨一瘸一拐地走在姜墨兰身侧,突然噗嗤笑出声:"阿姐真厉害,比我打架强多了。"
姜墨兰看着她膝盖上的擦伤,心头像堵了团棉花。晚饭后,她翻出细雨偷藏的跌打药酒,按着人在灯下擦药。小丫头疼得直抽气,却还嘴硬:"一点都不疼!"
夜深时,姜墨兰被细碎的抽泣声惊醒。细雨背对着她蜷成一团,肩膀一耸一耸的。她悄悄挪过去,借着月光查看那孩子膝上的伤。
"我装睡的。"细雨突然翻身,湿漉漉的脸贴在她手上,"阿姐的手在抖。"
姜墨兰想抽回手,却被紧紧抱住。细雨滚烫的眼泪渗进她袖口:"他们骂阿姐,我难受......"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姜墨兰轻轻拍着细雨的背,哼起幼时乳母教的摇篮曲。怀里的抽泣渐渐平息,只剩铜铃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月光移过窗棂,照见两个相偎的身影。姜墨兰望着帐顶的竹影,突然觉得左腿的旧伤没那么疼了。
腊月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姜墨兰在柳家已住了三年。清晨她推开西厢房的窗户,寒气混着梅香扑面而来。院里的老梅树开了花,点点红蕊映着积雪,煞是好看。
"阿姐!看我的新袄子!"柳细雨像团火似的冲进屋,铜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她原地转了个圈,石榴红的棉袄衬得小脸白里透红,发间还别着朵新摘的腊梅。
姜墨兰伸手拂去她肩上的雪粒:"这么薄,当心着凉。"
"才不会!"柳细雨凑到炭盆前烤手,"我加了艾叶的棉絮,比你的还暖和呢。"说着就来摸姜墨兰的袖子,冰凉的手指激得她一哆嗦。
十三岁的柳细雨已经抽了条,比同龄姑娘高出半头,只是眉眼间的稚气还未褪尽。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福满楼的枣泥糕,我排了半个时辰队呢。"
姜墨兰接过糕点,指尖触到细雨手背上的一道红痕:"又去试新药了?"
柳细雨缩回手,讪讪地笑:"就试了一点点白芨膏......"
"胡闹。"姜墨兰拽过她的手,从枕边小匣里取出薄荷膏。细雨的手比一般姑娘粗糙,指腹有常年捣药磨出的薄茧。药膏化开时,小丫头嘶嘶抽气,却还嘴硬:"比上次的黄连膏好多了,那个涂上像被蝎子蛰似的。"
窗外传来柳夫人的呼唤。细雨应了一声,临走前突然回头:"对了,爹说让你去前堂看诊。"
姜墨兰手一抖,薄荷膏盒子当啷掉在地上。自从半年前她帮柳大夫修订过几例疑难杂症的脉案,柳家夫妇看她的眼神就多了几分思量。
前堂药柜前,柳大夫正在称茯苓。见姜墨兰拄着拐进来,他指了指靠窗的条案:"今儿个起,你帮着写方子。细雨那丫头字像蟹爬,抓药的伙计总看错。"
条案上摊着本崭新的脉案册子,砚台里的墨汁还泛着光。姜墨兰摸着册子扉页上"姜墨兰录"四个小楷,喉头突然发紧。柳大夫背对着她整理药柜,状似随意地说:"你天分比细雨好,就是身子骨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