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殷公子留步!”
跑来的是位小厮打扮的少年,气喘吁吁停在几人面前,朝他拱手行礼:“见过殷公子,小的是乌大人府上的小厮,我家大人想邀殷公子同乘马车,殷公子可方便?”
殷木槿颔首:“自然方便。”
闻言,小厮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撤到旁边让出路:“殷公子请。”
殷木槿循着礼教向几位愣住的商贾告罪,肩膀刚低下稍许,就不知被谁拍了拍:“我道陛下怎么想起我们这一号人,原来是沾了殷公子的光,殷公子年少有成,我等着实佩服……”
殷木槿谢过,跟着小厮离开。
乌和颂端坐在马车一侧,殷木槿掀帘进来,丝毫不隐藏恶意地扯动嘴角:“几日不见,殷公子这几日过得可还顺心?”
“我若说顺心如意,乌大人可信?”
“哈哈哈,信自然是信的,殷公子,不,‘石头’,幼时失亲,年少逢灾,举村逃命,最后只有你一个活下来,”乌和颂身子前倾,端详他的反应,“还活得如此好,如此坚毅的心态,自然非同一般。”
殷木槿目光如刀,刺向眯着眼贱笑的乌和颂:“什么时候查的我?”
“很早很早,早到……早到你还未见过我之时,”乌和颂掀开窗帘往外看,夜色依旧浓重,绵长的队伍像是一条朝着洞穴游走的蛇,“知道这些时,我很敬佩你。”
“你既知道我和沈玦的一切,那当年把我们扔下断崖时,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就不怕我把一切都告诉沈玦吗?”殷木槿逼问他。
“怕啊,可是你不会说的,你心疼他、可怜他,断指的过程那么痛苦,既然忘了,你肯定不希望他想起来,”乌和颂摊手,朝殷木槿无辜地耸耸肩,“事实证明,如我所料。”
殷木槿盯着乌和颂骄傲的脸,怒火翻涌,却又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乌和颂所说的那样。
他攥紧拳头,骨节咔咔作响,听见自己的声音:“所以,你们就是在那时候,换掉林清堂的!”
乌和颂抚掌叫好:“聪明!什么时候猜到的,沈玦知道了吗,知道这么多年来,他效忠的、誓死保护的,都是一个假货……呃!”
一拳砸在拳头,有骨头断裂的声音,乌和颂吐出口中渗出的血,笑着露出渗了血丝的牙:“你看,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敢杀我。”
他还戴着巨大的黑色兜帽,半张脸遮在阴影里,殷木槿却能清清楚楚看到这人眼中得逞的快意。
乌和颂冷哼一声,让出窗口让殷木槿往外看,队伍刚刚出城,还没有走远,道旁有披着夜色相送的百姓,他们脸上有清晰的希冀和盼望。
“石头,这个时候,你敢叫停,向所有人宣告真相吗?”乌和颂逼近他,问。
“你不敢,没有证据的一面之词,只会被当成霍乱秩序之人,铲除掉,”乌和颂拨弄他的肩膀,样子像个慈爱的长辈,为孩子拨去迷茫,“你还要和沈玦长长久久呢,可不能现在就死了。”
第62章 死生一处,别无所求
确认祭天的队伍走远,沈玦不再耽搁,进宫。
支走洒扫的宫人,独身进入乾宸殿,按着记忆找到地下室的机关,打开。
第一层还是那个满是画像的画室,短短几日时间,多了几幅墨迹新鲜的画作。
只是和先前已有的不一样,新多的这几幅画里的他都很年少,看身量,最多不过十一二岁。
画中也不单单只有他一人了。
其中一幅,是四五个孩子拿着什么东西围堵住一个瘦小的男孩,男孩被其中一人踩趴在地上,瑟缩无助地哭,周围几个小孩却高高在上,叉着腰趾高气扬的笑。
男孩脑袋被磕出血,旁边还有漆黑色的类似蠕虫的东西,仔细看,四五个小孩手里拿着的,也是这种虫子。
看画中人的形态,应该是欺压着小男孩,让小男孩吃下虫子。
看懂画的意思后,沈玦不适地皱眉,他想起几日前在御花园听到的故事,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幅画中的男孩,应该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
也就是——
就在这欺辱霸凌场景的不远处,被画上年少时的他,细看,又不是,因为少年手中握着一把剑。
虽然又有凌乱的墨迹在剑身上涂改破坏,但不难辨认,他手中的剑,正是此时此刻正缠在他腰间的归环。
而按画中他的年岁,还没有见过太子,更遑论被赠剑。
或许也正是如此,归环才被漆黑的墨迹反复涂改,直至改无可改,被打上一个大大的叉。
再观整体,是他握着剑跑来,驱赶做恶事的少年,拯救男孩。
画的一角,毫无意外,是一串看不懂的规律字符,沈玦猜,应该是影族的文字。
沈玦压下心底涌起的不适,又翻了几张,无一例外,都是他英勇现身,拯救男孩于水火的故事。
直到最后一张,火光滔天,浮尸满地。
家园被毁,只有少年幸存独活,少年背着背篓,冷眼看着地狱般的惨景,嘴角浮起恶意的笑。
看完所有,沈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搓搓双臂,放下画,前往下一层。
眼睛还未适应黑暗,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就已经扑满鼻腔,好在沈玦见多了类似的场面,适应了一会儿就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
借着微弱的火光,找到几盏烛台点燃,晃动的火光终于带来点光明。
他终于看清不远处,水牢的中心,一滩还未完全凝固的血迹中,蜷着一个活物。
走近,才看清是一个被折磨到四肢血肉剥离,可见森森白骨的人。
沈玦忍着人肉腐烂的恶臭上前,蹲下身,拨开头发,看到一团几乎辨认不出五官的脸。
沈玦努力从记忆中搜刮能和这团五官匹配上的面容,良久,一个可怕的猜测占据脑海。
他手颤了颤,气声不稳:“陛下……”
不,不是当今陛下,而是——
本该死了近五年的先帝,林竞。
沈玦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濒死的林竞却因为他的呼喊颤抖了下眼皮,费力睁开,露出一双浑浊不堪的眼仁。
这一刻,沈玦更加确认这人就是林竞。
不是林清堂,他松了口气,心口却更加窒闷。
强迫自己稳下心神,沈玦道:“陛下,你的伤太严重,不能随意挪动,我去传太医,让他们下来为您医治,但在此之前,我希望您能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他不在乎林竞是生是死,只想要真相。
好在林竞被折磨这么长时间,早没了皇帝心性,动动嘴唇,极为艰难地喊出一个“沈”字。
“陛下还认得我,是我的荣幸,但请陛下告知当年之事。”
沈玦耗费平生最大的耐性等待,可皇帝眼看就要断气,气声颤颤巍巍,半天说不出成个句子。
沈玦暗骂一声,妥协:“不重要了,陛下可知影族的计划?”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沈玦只觉外面的天都黑了,皇帝才终于念出两个音。
他尝试复述音节:“炸——山?”
一瞬间,如坠冰窟。
他心急如焚地追问:“陛下确定?”
林竞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极小地幅度点了下头。
沈玦猛地站起,绝望地宽慰着自己“不行不会的”,冲出密室。
他和殷木槿商讨过,之所以敢冒险见招拆招,就是想着乌和颂和假皇帝都会在祭天大典上,就算顾忌着自己的命,他们也不敢用极端手段。
只要他们有杀人的过程,就有救的机会。
可若是下定决心同归于尽,用火药炸山……
沈玦不敢再往下想。
皇宫外,陈听带着一帮手下正焦急地等候,沈玦抢过一匹马,翻身而上,用最简短的话道明情况。
“我现在必须去天山,陈听,你等靖王回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
“你疯了!”陈听拽住马儿的缰绳,“若真是如此,那你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沈玦只觉浑身发冷,他脸色惨白,脑门却渗出汗珠,抢夺陈听手里的缰绳:“天山是林竞当年出兵,请示天意时祭祀的山,若我是乌和颂,为了复仇,会等请示天意一步时才点燃火药,来得及的,只要我快马加鞭,会来得及的,你松开!”
陈听不松,平生第一次用严肃的眼神看他:“就算赶上了,又有什么用?乌和颂隐忍筹谋这么多年,他不会改变决定的。”
沈玦尝到甜腥气,是他无意识把嘴唇咬破了,可他已经不会控制自己的牙齿,只能任由血丝盈满口腔。
“那就地为穴、天为盖,死生一处,别无所求。”
许是被沈玦眼中决绝的死意震撼,陈听喃喃了一句“疯子”,松了缰绳。
沈玦一夹马腹,急奔而去。
陈听看着远去的人影,也翻身上马:“江湖人经江湖事,这等热闹,我自然要去瞧一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