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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画中是一个让他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熟悉是因为他一眼就能看出画中人是他,陌生则是因为这是一个背影。
  他第一次站在旁观的位置上,看见自己的背影。
  这幅画,是他独身一人面对千军万马的拓影,所有笔触都用墨色勾勒而出,唯有血迹被朱砂上了色,显得凌乱悲壮,
  画中冲锋的士兵被尽数模糊虚化,他自己的背影则被放大,画中,他左手执软剑,右手挟长枪,长袍猎猎,随风而动。
  沈玦认出这个场景发生在宫变那日,他独身护在太子身前,靠一剑一枪厮杀出一条血路。
  当时的他并非勇敢无畏,而是已经心存死志,此前他遍寻解脱不得,如今突然有了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于是连死亡,他都是热烈而欢欣地迎接。
  他杀得痛快,痛得淋漓,精神紧绷,祈求刺来一道无可阻挡的剑,洞穿心脏,送他入地府。
  他没料到会活下来。
  他甚至有时候会想,若是死在那一天,是不是往后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了。
  再后来,又想,幸好还活着,不然他身处阴曹地府时,得到殷木槿还在人世的消息,定会气得连扇自己几巴掌。
  第53章 不要告诉他
  沈玦没有时间背悲春伤秋。
  他把注意力从不合时宜的感伤中揪出来,继续在画室中搜寻,他尝试屏息凝神,似乎听到“滴答”水声。
  沈玦常年在京城游走,早已把京城舆图烂熟于心,甚至哪里有口井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皇宫之下,的确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暗河,可那暗河深埋地底,若按一般地下室的深度,不可能听到水声。
  除非,脚下还有空间。
  沈玦思及这个可能,当即蹲下身,细细查探地上的石板,他曲指敲了几块,随着空荡的回音一块一块找下去,终于在画室的西角,找到入口。
  石板掀开,湿潮气扑面而来。
  沈玦突然怔了下,他愣愣地望着脚下的黑洞,很反常的,他感到恐惧。
  这恐惧来得无厘头。
  在沈玦的记忆里,除了儿时被抓后,曾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兽笼里一段时日,并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更何况,他连下面是何光景都还没见到,怎么突然就怕了?
  沈玦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来不及思考更多,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纵身跳下去。
  下面湿气更甚,火烛不堪重负,扑簌几下便彻底熄灭,失去唯一的光源,眼前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水声愈加明显,滴滴答答,越来越响。
  沈玦的心跳也被催得越来越快,扑通扑通,撞击着胸腔,让他几近干呕。
  他还没搞清楚情况,左手的陈年旧伤就突然发作,痛得好像丢失的手指长回来,再被生生掰下,不断往复,痛不欲生。
  沈玦搜刮所有记忆,却找不到任何与断指有关的画面。
  此前,他一直以为是坠崖所伤,没有深究,但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
  一片黑暗里,他看到一个约有半丈长的轮廓,轮廓偶有起伏,似乎是个蜷缩着的活物。
  他正要上前查看,头上就传来梁洪紧张的声音。
  “陛下,您可要水……”
  沈玦不敢再耽误,回到画室,从下面抽了一张写有落款的画像塞进袖中,回到乾宸殿。
  他出来时,林清堂正窝在男孩怀里,不安地嘟囔着什么。
  梁洪一双汗手紧紧抓住他,低声质问:“你怎么那么久,刚陛下都快醒了,又灌了药才睡下!”
  沈玦没搭理他,他看向脖子淤紫、眼底却一片平静的男孩:“今天多谢。”
  男孩看着他,眼中有不符合他年龄的悲悯:“该我谢你,没有你,我娘亲的病就好不了。”
  沈玦不想承这份谢,他顿了顿,对梁洪道:“我要他活着。”
  梁洪满口应下,把他往外推:“快出宫。”
  沈玦塞给梁洪一粒解药后,以最快的速度出宫,往府邸赶去,却在半道被十六拦下。
  “主子让我转告,今夜不要回去。”
  殷木槿无视黑棋的围剿,在棋盘之上落下一记白子,看向对面,示意该黑子了。
  对方捻着棋,对他主动步入虎穴的走棋法逗笑,夸道:“殷公子好魄力。”
  殷木槿像是没听到这话,眼底始终一片漆黑,他手搭在棋篓上,食指点着里面滑溜圆润的棋子,很真诚的问:“乌大人为何觉得我会同意这场交易?”
  乌和颂笑笑,问:“为什么不呢,两全其美的生意,不做白不做,莫非……殷公子还在在意当年之事?”
  殷木槿冷笑:“你既然还敢提起,就该知道,我与你之仇不共戴天,你既来了,就别想活着离开。”
  他话音未落,一直守在身后的殷九就已亮剑,剑身饥饿的铮鸣,正需要人血喂养。
  乌和颂没有丝毫惧意,他甚至有闲心欣赏殷九手里的剑,并夸赞铸剑之人手艺甚是精绝。
  “说起精绝,老夫倒是还有一件可谈之事,”乌和颂落下黑子,“影族之人,最引以为傲的事便是制毒练蛊,老夫钻营一辈子,终于练出一味,下给了两个人,其中一位,便是沈公子……”
  乌和颂很满意殷木槿突然僵住的神情,他指节扣了两下棋盘,在殷木槿的注视下,捡出一颗又一颗被围困的白子,扔到一边。
  棋盘之上,白子所剩无几。
  他眯了眯眼,骄傲又好奇地问:“你可有瞧出沈玦有什么变化?是日渐嗜睡,还是渐生白发?可知道他内里早已亏空,已是时日无多?”
  乌和颂说话时笑眯眯的,谈起人命像谈论天气一样简单。
  殷木槿放在腿边的手却越收越紧,关节不堪重负,传出沉重的抗议。
  乌和颂听见,笑意更盛。
  “筹码,”殷木槿深吸一口气,“你要我为你做事,总要给出上得了台面的筹码。”
  “那是自然,”乌和颂扔了棋子,从袖口掏出个小巧瓷瓶,“这里面有半粒药,你可拿去,让人查验或喂给沈玦,事成之后,另外半粒,我定亲手奉上。”
  殷木槿接过瓷瓶,晃了晃,听到清脆的响音,转手递给殷九。
  殷九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在他不容置喙的催促目光中,出了书房。
  等房门重新关上,乌和颂便招呼殷木槿继续下棋。
  “不用了,”殷木槿说,“必输之局,何必挣扎。”
  “哈哈哈哈哈好!”乌和颂抚掌大笑,他从棋盘旁的一堆废子中挑挑拣拣,拾起一颗最圆润漂亮的白子,放在盘上,陪伴犹如困兽的孤单白子旁,“天下、爱人,孰轻孰重,殷公子衡量得很是清楚。”
  殷木槿自嘲地扯了下嘴角:“谬赞,当不起。”
  乌和颂点点下巴,起身,嫌弃地拍去身上不存在的土,高高在上道:“半月为期,下一次大朝会,我要听到江北灾情救无可救的急报。”
  乌和颂离开,殷木槿最后扫了眼破败不堪的棋局,也出了门。
  他在药房找到的赵锦仁,彼时此人正扯着头发翻药柜。
  殷木槿走过去,捏起被小心摆放好的半粒药丸,赵锦仁见状,直起腰看他:“我检查过了,不是毒药,但这样我查不出它的成分,要把它化开试试吗?但化开的话,药效可能就弱了或没了。”
  “他既然敢这样给我,就笃定我们没办法复制出来。”
  赵锦仁点头:“是,我也清楚,可不试一下,你就永远别想摆脱那个乌什么颂。”
  殷木槿紧抿着唇,没有松口的意思。
  赵锦仁焦躁地叹了口气:“你在这件事上太谨慎了。”
  “我也不想,”殷木槿泄力般垂下肩膀,他珍重地将药丸放回瓷瓶,“以前或许还会冒险一试,但现在,不敢了。”
  他把瓷瓶收好,准备离开,却被赵锦仁拽住手臂:“能让那死老头子舍得拿出解药的,肯定不是什么能轻易办成的小事,你告诉我,他让你做什么?”
  殷木槿看了眼门外的月亮的位置,估算现在已经过了丑时,沈玦近来嗜睡,这个时候应该睡得正沉。
  “你可知道江北旱情?”
  “知道啊,”赵锦仁回忆了下,“沈玦还跟我提起过,说你们当时在云州,套一个挑担老人的话时,就说是因为旱情吃不上饭了,所以才去投奔上官家。”
  “嗯。”
  殷木槿也记得这件事,那时沈玦还没记起上官家灭门的事,所以撒起谎来毫无负担,绘声绘色,像是真的经历过旱情的艰苦。
  江北的旱情年前便有,至今未见多少雨水,庄稼无收,百姓忍饥挨冻,只能靠朝廷下拨的救济粮存活。
  可是,自先帝举兵南下,几乎耗尽国资才打下一场扬名立威的胜仗后,这么多年了,国库的亏空一直没有补上。
  这次旱情,又是把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一些余粮耗尽,朝廷无粮,要赈灾就只能从粮商大户手中买粮,拿不出钱,就打下不知何时才能还上的欠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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