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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殷木槿没说话,他好像又看到了眉眼更显稚嫩一些的沈玦,那日两人分离之际,沈玦朝他莞尔笑开。
  “其实多活哪怕一刻,都是赚的。”
  一句话来得没头没尾,但他听懂了。
  京城之中风云诡谲,像是一盘正在厮杀对弈的棋局,执棋人踏错哪怕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而他们,只是棋子。
  当时的他点点头,将斟酌了一路的,问沈玦要不要一起逃跑的话给憋了回去。
  其实想逃也逃不掉,他们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半大的孩子,命运捏在别人手里,根本就没得选择。
  若是重来一次,殷木槿想,他应该会拉着沈玦逃,能逃到哪是哪,就算最后死了也好。
  只是沈玦,大抵不会同意的。
  沈玦见他不说话,上前一步想拉他的手,被他避开了。
  只这一下,沈玦就开始委屈:“话也不给说,手也不给碰,你不想让我快点想起来吗?要记起过去,你总得抛些引子给我,不然我上哪想去。”
  沈玦脾气上来,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格外强势地抓着他手腕。
  殷木槿垂眼,盯着沈玦残缺的左手,少了的两根手指,正是过往苦痛的缩影,他闭了闭眼,问:“为什么那么想记起来?”
  沈玦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太奇怪,歪了歪头:“那是我的一部分,若是不记得,岂不是白活那么多年。”
  “若是那些记忆并不好呢?”
  “我猜到了,”沈玦沉默了会儿,才喃喃道,“谁让它是我的一部分呢。”
  沈玦见他不说话了,就拉着他往前走:“不说就不说呗,我自己慢慢想就是了,磨蹭了那么长时间,都日头高起了,不忙的话,就陪我转转吧。”
  殷木槿被拉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
  沈玦被扯得踉跄了下,身上的痛处也跟着遭殃,转过来呲牙咧嘴一张脸。
  “怎么了?”他问。
  殷木槿有种被沈玦牵着鼻子走的错觉,他不喜,便没什么感情道:“我还有事。”
  “必须现在去做的事吗?”沈玦期待地问他,又很快失望,“好吧。”
  殷木槿往府门走,沈玦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门前,沈玦又变得出乎意料的乖巧,停在门框以内,目送他。
  殷木槿强迫自己忽略黏在背后的视线,跨过门槛。
  “殷木槿!”
  沈玦又喊他,他顿了顿,只好扭过头。
  沈玦今日起得仓促,头发又没好好梳理,发丝凌乱,被太阳光照着,闪着细碎的光。
  “前日赵大夫来,说那位张公子暴毙,却至今没有安葬,是因为他父母为他张罗阴婚,抢了个民家女子,女孩家里人悲痛欲绝,皆身披白麻丧衣,三步一跪告到了官府,京中百姓闻之震怒,争相跑到张府门前为女孩及家里人讨公道。”
  “我知道。”
  沈玦眼睛弯弯:“张家财力雄厚,女孩家中却无权无势,他们能告到官府并活到现在,定是有贵人暗中相助,我没想到,这吃人的京城里面,竟然还有好人在。”
  这话音颇为感慨,殷木槿没接话,静静地看着沈玦。
  沈玦也在专注地看他,眸光中的憧憬渐渐黯淡,最后连着眼睫一起垂下,躲在阴影中,教人看不真切。
  他听到沈玦又说:“虽是解恨,可一想到有位无辜女子因之丧命,我就雀跃不起来……”
  沈玦低着头,肩颈像是承了千斤重量,微微蜷缩,不知有没有在颤。
  殷木槿看不清沈玦的神情,不知这失落是真是假,掺着几分真情。
  可他还是不忍,只好开口:“那女孩还活着。”
  “那可太好了!”
  只一瞬间,沈玦的沮丧就一扫而空,整个人又晴朗起来。
  这人眨眨眼,又问:“那你何时回来啊,记得你才答应过我,中午要和我一起吃饭的。”
  殷木槿摇头:“中午你自己吃。”
  “晚上呢?”
  “会回来。”
  “那我等你啊!”
  殷木槿被沈玦过分灼热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嗯”了声,转身步入街道。
  他今日出门有些早了,没有紧要事可干,便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闲逛了会儿。
  途经张府,不远不近的瞧了两眼。
  张家门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百姓的确义愤填膺,有的对着紧闭的府门破口大骂,有的臂上挎着菜篮子,一边骂一遍将烂菜叶子臭鸡蛋砸过去。
  高悬的丧幡沾了烂菜的汁水,染成灰绿色,本就被砸得晃动,风一吹,更是摇摇欲坠。
  殷木槿经过时,丧幡彻底不堪重负,掉到地上,被无数百姓争相践踏碾踩,成了一团乌七八糟的废布。
  但愿那位极爱儿子的张弦,在得知儿子的引魂幡掉落后,不会吐出一口老血就此断气吧。
  殷木槿步入恒典当行时,掌柜正斜着身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百无聊赖地将算珠拨得啪啪作响。
  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的指了指面前铺着软布的锦盒,慢悠悠道:“宝贝放这儿就行,活当还是死当啊,活当三分利,九成损;死当的话,一次结清,不可反悔啊……”
  一直不见对面有动静,才懒懒地抬头,视线扫过来人腰间坠着的镶金黑玉牌。
  那黑玉佩乍看极为普通,只中间有个“殷”字,细看之下才发现周边刻着一圈繁复纹路,纹路错综复杂,看不出头绪,偶有几条中还掺着金丝线。
  旁人见着了,或许不甚在意地一扫而过,他却不行,他明晃晃的记得,他在殷九姑娘腰间见过类似的,嵌着银丝的黑玉牌。
  掌柜双腿当即一软,若不是双手撑着台面,此刻怕是已经瘫到地上了。
  “主……主子,您今儿怎么亲自来了,”掌柜搓了搓手心的冷汗,强撑着站起来,引殷木槿往里面走,“一刻前来了客人,九姑娘正在里面会客。”
  殷木槿点头,让掌柜留下守着当铺,自己则带着十六往里堂走。
  当铺的店面很小,后堂却别有洞天,刚踩着小路穿过拱门,就看到了殷九,以及同坐的一位男子。
  听见动静,两人齐齐回头。
  殷九见是他,站起来行礼,一旁的男人却愣住了,不太确定地喊:“是你吗……木槿?”
  男子一副文弱相,五官中独眼睛很大,瞳仁浅棕,苍白的脸上带着厚重的病气,身量不高偏瘦,穿着一身淡灰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殷木槿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旧相识。
  “你是刘庭?”虽是询问,语气已然笃定。
  殷木槿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终于想起来,沈玦和张逸豪的梁子怎么结下来的了。
  那是他和沈玦留在京城的第二年夏,两人溜出丞相府去逛庙会,街道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为了抄近道,绕进小巷。
  恰巧碰到一锦衣华服的小少爷领着四五个小厮,围成圈欺负一个布衣小孩,两人看不过,也忘了伪装,直接冲上去将那小少爷揍了一顿。
  那小少爷就是张逸豪。
  沈玦揍完还不觉过瘾,撕了张逸豪的衣裳堵上嘴,又抽了腰带把人绑成球,塞进了临近的茅厕。
  怕这人被救,沈玦还特地用十个铜板雇了个小男孩,让小男孩以茅厕塌了不能进出为由,哄走要方便的人,直到太阳露头才离开。
  听说,张逸豪第二天被找到时,身上的味道熏吐了一群的小厮。
  回家后用香皂洗了百八十遍,都没能把味道洗干净。
  不知刘庭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件事,苍白的嘴角勾起,说:“是啊,不过我不姓刘,改姓张了,你便唤我张庭吧。”
  “张庭?”殷木槿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念了遍才想起来,“你父亲是张弦?”
  “是,和你认识的时候还跟母姓,后来回到张家,就按张弦的要求,把姓改了。”
  殷木槿想起他那时在张府,给张弦提的法子,说是可以把至亲的皮肉撕下来缝到张逸豪身上。
  而当时,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张庭身上。
  他和张庭相识也就两年,那两年虽是来往不多,却清晰记得张庭是个性子极为怯懦的人。
  如今看来,张庭的性子依旧温吞可欺,那那天……
  “罢了,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了,”张庭抬头看殷木槿,问,“你怎么样,当年你一声不吭就彻底消失,我还以为你——”
  张庭没再说,殷木槿替他接了下去:“当年出了意外,鬼门关走了一遭,万幸被殷家所救,收作义子了。”
  “这样啊,万幸万幸……”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神情一痛,抓住了殷木槿手臂,紧张地问:“那沈玦呢,他可知道你还活着?”
  殷木槿不说话。
  张庭袖子滑落到臂弯,露出缠着纯白细布的手腕,只这片刻,血迹就洇出了,显出长长一道。
  张庭好似感觉不到疼,他面色悲苦,带着茫然,抖着声音说:“你没同沈玦说吗?为什么不说!你可知道,自从你消失,沈玦消沉良久,之后便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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