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一抵,才发现这人穿的竟然是单衣,皮肤的温度透过单衣传出来,热得灼人。
这样冷的天,温度还这样高,怕是发了高烧。
可如今他顾不上这人发高烧与否,只想着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来的路上,听到更夫喊,说是到了戌时,”他僵着脖子不敢动,“我是在子时之前回来的。”
听到这,那把匕首才从他肉里抽出去。
他哆嗦着手去碰泛着疼的地方,摸着了血,温热湿润,肯定不是匕首原先带的。
那小孩捡起纸和酒,又从火堆里抽了个带火苗的木棍,踉踉跄跄地往庙外走。
他的胆子经过死里逃生养得肥了些,只犹豫了片刻,好奇心便占了上风。
确定刚引燃的火一时半会灭不了后,他也摇摇晃晃起身,跟了上去。
他找到人时,对方刚对着长天跪下,掀开酒壶的盖。
小孩有点笨拙地拆开拴着黄纸的草线,抽了一张就想点燃。
他皱了皱眉头,走过去按住对方的手。
“你是要给去世的人烧纸钱吗?”他问。
小孩跪着,只能抬脸看他,沉默着点头。
这双黑沉沉的眸子没了初见时的木然肃杀,只染上了同冬日夜色一样的冷与痛。
他被这样痛的神色刺得一怔,有些不敢想象——
他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母亲据说是在他两岁时病逝的。
当时的他还不记事。
等再大一点,他总被同村的小孩嘲笑没爹没娘,当时觉得难受,只埋怨他们怎么那么早就死了呢。
就连逢年过节给他们烧纸钱,心里更多的也是怨愤。
他真正懂得生死,是在大旱的这两年,前段时间还活生生的人某一天突然无声无息了,然后被推进火里,烧得只剩下灰。
死,便是从这世上永久的消失,除了还念着他的人,别无痕迹。
面前的小孩至少比他小上两三岁,他不敢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苦与痛,要一个顶多十一二岁的小孩,参透“生离死别”这四个字。
“是给父母的吗?”他又问,同时垂下脑袋在地面上寻找,找了个约莫手指头粗的树枝,塞进小孩满是干涸血迹的手心。
小孩没回答他。
他知道自己问得有些超过了,便没追着不放,只是说:“我村里的长辈说过,纸钱直接烧那边很难收到,你得在地上画一个带缺口的圆,借它把阴阳两个世界连接上才行。”
小孩半信半疑,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是更怕不照做的话,那边的人收不到,于是听话地划了个带缺口的圆。
随后抽了张黄纸点燃,放进圆圈。
他在一旁看着,循着记忆,用黄纸折了个元宝递过去:“这是金元宝,更值钱,烧过去能花更久。”
小孩抿着唇接过去。
他想了想,把折法教给他,往后退了几步。
就在他准备回到破庙里面取暖时,身后突然响起了低低的呢喃——
“小天,我逃出来了,你可以放心了。”
“你不是说等长大了,一定要尝尝酒是什么味道的嘛,没长大也可以的,我给你带来了,你用手指沾着尝尝吧……一点就行,不要喝太多,会醉的。”
“你收到了钱,就能给自己买喜欢的东西吧。”
“下辈子……要选个远点的地方,那样,就不会被抓了……”
他听得还算真切,却理解得云里雾里,那人不是烧给爹娘,而是,给一个同龄人。
他们为什么被抓,抓到哪里了,他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和那一身的伤有关系吗?
命令他在子时之前必须回来,所以今天天是那位的忌日,还是头七?
他苦苦思考着,又突然发觉身后已经久久没有声音了,意识到什么,他慌忙转头。
一阵刺骨的狂风裹挟来,将还没烧完的黄纸吹得漫天飞舞。
风止,黄纸簌簌落下。
缓缓落在了,那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的身影旁。
……
那一夜,他做了很多事。
先是被人揍了一顿,差点被窝窝头噎死,又遇上一个仅仅是站在面前,就令他胆颤的小孩。
之后他拿着铜板敲开丧葬店和酒肆的门,回到破庙又陪人烧纸祭奠。
又把高烧至昏迷的人拖回火堆旁,顶着狂风代那位小孩烧完剩下的纸钱后,翻出碎花钱袋的银子,闯进医馆讨药,然后守了个通宵。
小孩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告知对方自己把纸钱烧完了,又把自买来就捂在怀里,勉强还算温热的包子递过去。
小孩吃得很沉默。
他大致能想得明白,小孩为什么明明身上有钱,却不敢自己去买那些东西。
一是忙着逃命,二是……怕被人看到他一身血污,然后去告官吧。
他侧头再三确认没有眼泪砸在包子上,才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你现在,算是安全了吗?”
这小孩那么敏锐,不可能不知道他那时一直站在他身后,既然没有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走,应当算是默认他能听吧。
再说了,昨夜,他自己本就一身伤,还费了老牛鼻子的劲才把人拖回火堆旁,之后又是买药又是用体温捂包子的,怎么着也算是有救命之恩了吧。
哪怕,这买药和包子的钱,都不是他的。
小孩不说话。
他猜不出是小孩不想搭理他,还是现在依然处于危险中。
索性换个问题:“那我们怎么着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为了表示诚意,他先交代了自己,他一边用手捻着坐下的干草杆,一边道:“我叫石头,就路上随处可见的那个石头,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他们说我娘生我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来她听人说贱名好养活,就这样叫我了,这应该是我的小名,但我娘死得太早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名是什么。”
他到底还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很丢人,头越垂越低,差点埋进干草堆,等一番话终于讲完,才重新抬头,问:“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又不说话,他有些泄气,都快要放弃了,身旁才有低低一道声音传来。
他努力辨认音节,好像是:“沈……绝?珏?是双玉‘珏’吗?”
对方摇头,诚实道:“不知道。”
“不知道啊……那怎么办?”他有点为难,紧接着想到什么,扒开干草,抽了根炭黑色的细木枝出来,在地上写写画画。
他们村里有学堂,老夫子讲课的时候他总是认真听,这下,他学的东西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会写的同音字全列了出来,让小孩挑。
在他的印象里,所有同音字里寓意最好的就是“珏”字,于是出于私心,他将那个字写得比其他的都大。
可小孩似乎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名字到底是哪个字,只简单看了两眼,手指就指在了“玦”字上。
他一愣,找补道:“这个字挺好,玦,老夫子说他和‘珏’一样,形容的是不同形状的玉。”
只不过“玦”形容的是有缺口的那种,寓意决断、诀别。
没关系,他不说,小孩就不知道。
思及这个字的含义,他碰了碰小孩瘦削的手臂,问:“那你接下来要去哪?”
见对方摇头,他心里突然涌出期待:“那你和我一起好不好?这样能互相陪伴着,生病了也有人照顾,多好啊,至于去哪,唔,我们可以去京城,听说那里的有钱人可多了,要饭的话——”
话音骤然止住,他感受到小孩先是僵硬了一瞬,紧接着就低低发着抖,像在压抑恐惧和厌恶。
“……沈玦?你没事吧?”
他慌张去探沈玦的额头,沈玦却偏头躲开,嗓音低哑道:“不能去京城……”
他立刻意识到沈玦可能就是从京城逃出来的,于是赶忙把发抖的身体抱住,慌乱道:“不去不去,我们往相反的方向走,永远都不去那里!”
他用自己的棉袄袖子沾去沈玦额头的冷汗,等怀抱里的身体渐渐平缓下来,才说:“我们再休息一晚,等你的伤好一点了,我们就往南边走。”
沈玦没应,沉默了好长时间,就在他以为沈玦不会再开口时,对方又重复了一遍:“不能去京城……”
沈玦像是被梦魇住了,体温又烧了上来,抱着像一个暖手的火炉。
火炉里的火焰翻滚着。
沈玦似乎想彻底掐断他去京城的决心,索性拿自己做例子,颠三倒四地将自己的不幸倒了出来。
沈玦已经记不清是几岁被人掳走关进笼子里了。
笼子里有一堆与他同龄的小孩,男女都有,他们被关着,在每天固定的时间放出来,被鞭打着学武。
他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小天,小天大他两岁,是个好哥哥,两人相依为命,撑过了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