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顺畅回到住处,殷木槿吩咐完门童去请赵书,随后才由小厮领着往后院走。
殷家早年以走镖为生,家主殷诚山过了半辈子刀尖舔血的生活,积累了不少钱财,借着这份钱做起了生意。
说是做生意,其实就是南来北往地倒卖些稀罕物件。
殷木槿从七年前被殷诚山认作义子,就慢慢接触这些生意,几年来跑了许多地方,但就是不再踏足京城。
这次也是迫不得已,殷诚山旧疾复发,卧床不起,这次生意的对接方又极难伺候,他只好亲自前来。
没想到刚入盛京,就被沈家倒台的消息轰了个措手不及。
即使极力避免,但沈玦进缚春楼的消息还是传进了耳朵。
缚春楼的大名,无人不晓。
它建于上位者的灵机一动,用落魄的官家子女,招待钱多到只能洒着玩的富家子。
把它的盛大、荒诞,幻化做消磨生者最后一点尊严的铡刀。
砍下去,玩弄至死。
就是因为这些,他才一边觉得命运弄人,一边又觉得畅快无比。
于是忍不住前去,观赏沈玦的落魄样子。
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就能过了心里那道坎,从此与沈玦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纠葛。
可他错了。
这坎他过不去。
挣扎纠结良久,他还是把人带回来。
可带回来之后呢?
不等殷木槿想明白,他的袖子就被人拉了下,然后是十六快惊慌的声音:“主子……”
殷木槿应声回头。
刚还逞着口舌之快,非说他俩有旧情的人,此刻像是终于散尽了精气,脸色灰白,双眼紧闭,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一瞬间,殷木槿眼前翻涌出无数画面,他仿佛被抛回那段最无能为力的时光里。
等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把人抱在怀里,大步朝卧房走去。
十六就算再迟钝,也看出这倒下的人与自家主子的关系不简单,他踩着殷木槿的后脚跟进屋,战战兢兢地问:“他这样,不会是被我踹出来的吧?”
殷木槿没答他,只是已经冷静下来。
沈玦嘴里还塞着布团,他往外抽,带出一串暗红的血,血越流越红,流过沈玦惨白的下巴,没进衣襟。
沈玦已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呼吸十分微弱,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扔了湿哒哒的布团,殷木槿扯开沈玦胸前的衣服。
淤紫的胸膛乍然显露,在昏黄的火光下格外渗人,更甚者,那胸膛之上,还叠着密密麻麻,一层又一层的血痕。
似乎是鞭伤。
有的已经结出暗紫色的痂,有的还红肿着,血肉外翻,还有几处正往外渗着血珠。
“大夫还没到?”殷木槿听到自己问。
“赵大夫住得远,算算时间,最快也得再等一刻钟。”
回话的是个女人,此时刚走到门前,她远远看了眼床上人的伤势,就吩咐下人去打热水,以及去拿常备的药。
他掏出携带的人参片,捧到殷木槿面前请示:“主子,要用吗?”
殷木槿沉默了片刻,道:“用吧。”
殷九掰开沈玦的嘴,把人参片塞进去,好歹是把他临终的一口气,艰难地吊到了赵书赶到。
赵书身量本就不高,又年过花甲,微躬着腰,看着着实小。
殷木槿站起身,把位置让给颤颤巍巍的小老头。
赵书仔细把过脉,深皱着眉头起身,求助地看向殷木槿:“公子,可否帮老夫一把,老夫让想看看这位公子的脑后。”
殷木槿点头,上前帮忙,可刚一上手,就在稠密的发丝中触到一片黏腻。
又是血。
殷木槿已经见怪不怪,重逢不过一个时辰不到,他就已经习惯了这种触感。
赵书花白的脑袋探过来,眯着眼睛仔细查看,道:“像是旧伤,不知怎的又给撕裂了。”
殷木槿想起他在酒楼看到的剪影,道:“他被人薅着头发,拖拽过一段距离。”
“那或许就是了。”赵书朝殷木槿示意可以了,脑袋退了出去。
殷木槿把沾了血的枕头抽走,将沈玦的脑袋侧了侧,轻轻放下去。
殷九端过热水过来让他洗手,他推开了。
赵书翻出银针,扎了沈玦几个穴位,暂时把血止住。
又从药箱里翻出外用的药交给殷九,找了点着蜡烛的地方边写药方边交代。
“这位公子身上的旧伤很多,都未曾处理过,新伤也格外严重,好在只是看着渗人,不足以致命,止了血后慢慢将养就行,只是这脑后的伤,怕是……”
“他似乎失忆了。”殷木槿接上赵书的话。
赵书点点头,说:“后脑伤得那样重,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至于失忆,也只能等伤好后再看,老夫也不敢断言他能不能想起来,什么时候想起来。”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最快也得两三天之后了,这段时间,可能会反复高烧,最好能有个人守着。”
赵书将方子交给十六,十六攥着跑出去。
见没事了,赵书背起药箱要告辞,却被殷木槿叫住:“劳烦您在这歇上一夜。”
赵书只好放下药箱,道了声“好,听公子的”。
府中的下人里里外外一通忙碌,终于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沈玦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好歹平稳了许多。
殷九敲了敲门,走进书房。
殷木槿自赵书答应留下后就来了此处,书房里的书都是殷诚山为附庸风雅所放,没什么可看的。
他索性就磨了墨练字,只是半个时辰过去,字却没练几个。
殷九恭恭敬敬行了礼,汇报情况:“那位公子的情况已经基本稳住了,赵大夫去侧房休息了,应该不会有问题……主子,可要安排人将那位公子移到客房去?”
“不必,”殷木槿看着自己明显水平倒退的字,说,“等他醒了再说。”
“好,”殷九应下,却踌躇着没有退下,沉默良久,还是问,“主子,十六他今日的表现可还行?”
练字本为静心,殷木槿却越写越烦躁,他扔了笔,往书房外走去。
今日是个晴天,月光却莫名的惨白,殷木槿路过前堂,站定。
“尚可,”他说,看向殷九,“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该教一教他,多做事、少说话的道理。”
“属下明白,”殷九垂首,“他性子自小跳脱,又是第一次独自跟着您做事,不周到的,请主子海涵。”
殷木槿没应,只摆手让殷九退下。
院中只剩他一个人。
早秋的夜晚已有凉意,又有蟋蟀作乱,吱吱呀呀的,格外烦人。
殷木槿守了会儿月亮,垂首,目光在他抱人时遗落的碎瓷片上停留。
片刻后,躬身捡了起来。
第4章 没有比这更好的死法了
宅子里的下人手脚还算麻利,很快将客房收拾出来。
殷木槿躺在床上,听窗外风声渐大,直到遥遥传来打更人的敲梆子声,才知子时已至。
奈何依旧毫无睡意。
他阖眼,试图强迫自己入睡,却不料意识被如泣的风声拉着下坠,坠到他与沈玦最初相见的那一天。
——
应该是十年前了吧,他那时具体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记不大清了。
唯独没忘的是他打小无父无母,被村子里的几家人轮流养着,吃百家饭,才勉强活下来。
后来天降大灾,两年多不见雨水,庄稼旱死,颗粒无收。
饿死了好多人,活下来的也跑走另寻出路了。
村子变成了埋尸地。
他也只能离开。
可他又能去哪呢,没有目的地,走到哪乞讨到哪。
可惜灾年连乞讨都格外难,哪天街头多具尸体也没人觉得奇怪,见着了或许还会高兴,割下肉来还能尝尝荤腥、充充饥。
而那天……
他已经好久没吃上东西了,空无一物的肚子里面好像有火在烧,快要把他的肚皮烧穿。
他走了好长的路,求了好久的人,终于有人不耐烦,往他脚边扔了半个窝窝头。
他欣喜若狂地捡起来,拍了拍,窝窝头很干,浮土一拍就掉。
他珍惜地咬一口,忍不住又咬一口,剩下的放进前襟。
虽然很想立刻吃完,但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未来几天里,唯一的口粮。
分开吃,能撑到再次被施舍的可能性就大一点。
终于捱到天黑,他拖着快要断掉的双腿,回到唯一能遮风的破庙里。
他缩在角落,远远地看着一帮比他年纪稍大些的乞丐围成一团,讨论着什么。
讨饭的也有自己的势力派别,这个破庙是他们的地盘,只要他们想,随时都能把他赶走。
他尽力把自己蜷得更小,希望小到那些人不会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