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即便是当年重逢之后,万念俱灰地自尽于冷宫中那荒树下时,他也只是恨,恨闻堰不爱他,恨自己痴心妄想,竟想要得到闻堰那般天之骄子的爱。
他曾经想过,倘若自己自小在皇宫中,以皇子的身份长大,受太傅教诲,读书知礼,闻堰是不是便愿意正眼看自己了。
可他又想,即便是皇子又如何,他都已经成了皇帝,闻堰还是不爱他,兴许只要是鸣起,便不配被好好爱着,被厌恶和憎恨才是他的宿命。
好在他偏执,他义无反顾,兜兜转转数年,闻堰的心终是落在他的身上,于是当年因为闻堰所受的苦,便算不得什么了。
他是夫,闻堰是妻,为人夫者,多让着些自己的妻又有什么呢。
于是公冶鹤廷笑起来,沙哑道:“你走之后,我先是去了天阙皇城中寻你,去了我们办婚宴的那家酒楼、一同逛过的集市,去了你为我买林檎的那个小摊子,然后去了城外我们拜堂成亲的那座月老庙……我原以为,你是气我大婚当夜喝了太多的酒,回到婚房后倒头便睡着了,冷落了你,因为在同我置气,所以离家出走了。”
“我每日都出门去寻你,本以为你气消了,便会回来了,可是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
“后来我去衙门报官,说我的新婚妻子不见了,那里司访官问我婚书在何处,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未曾去衙门合过婚书,便是成过亲,也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可在我心中,你就是我的妻。”
“在天阙寻不到你,我便准备去别处寻,你同我说过,你的家乡在金陵,我猜你应当是回金陵去了……金陵距天阙足足两三千里,上路需要许多盘缠,我便又去了夜庭楼打了一回擂台,赚了百两黄金……阿雁,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便是不做帝王,你不做丞相,我们做民间一对寻常的夫妻,我也能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公冶鹤廷眼眶泛红,笑着低头,对上闻堰的双眼,却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
公冶鹤廷手忙脚乱地为他拭泪,只觉心如刀绞,道:“莫要哭,我有了那百两黄金,在路上并未受什么苦,只是天气严寒,只顾着寻你,忘了多穿些,才冻伤了脚。”
可闻堰早就从汪庙那里知晓,公冶鹤廷揣着百两黄金兑成的银票,上路不久钱便被偷光了,一路上靠捡旁人不要的吃食过活,从天阙徒步至金陵,走烂了鞋,也没有钱买,才会被生生冻掉脚趾。
汪庙在金陵捡到公冶鹤廷的时候,他的胸前还有大片的肿胀和淤青,大夫说是断了两根肋骨,闻堰猜测那应当是公冶鹤廷为了赚盘缠去夜庭楼打擂台的时候受的伤。
寻常人受如此重伤,怕是下床都困难,公冶鹤廷却拖着重伤的身体徒步三千里,只为寻一个抛下他不告而别的负心人。
闻堰曾经不敢想,也不敢问,可如今再不想,再不问,便没有时间了。
“鸣起……你恨不恨我……”
公冶鹤廷摇头,在闻堰眉心落下一个吻:“我爱你。”
闻堰眼角划出泪:“我要你同我说实话。”
公冶鹤廷:“曾经恨过……恨你不爱我。”
“可如今你说你爱我,我便不恨了。”
闻堰:“你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傻子……”
公冶鹤廷笑道:“是傻子也没关系,只要你爱我,我愿意一辈子做傻子。”
闻堰:“倘若当初我们未曾重逢,且你永远也寻不到我呢?”
公冶鹤廷:“那我便一直寻……一直寻……不死不休,便是下了地府,我也不去投胎转世,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向你讨要一个说法……”
闻堰忍不住笑起来:“天底下,怎会有你这般固执之人……”
公冶鹤廷:“怎么了?后悔了?”
“后悔也是来不及了的,谁叫你当初招惹了我。”
方才的对话已经用尽了闻堰的所有精力,他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彻底陷入昏迷之前,强撑着道:
“不后悔……鸣起……遇见你,我从未悔过……”
“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看清自己的心……”
闻堰躺在公冶鹤廷怀中安静地睡着了,胸前平坦得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公冶鹤廷颤抖着抬起手,探至闻堰人中之处,感受到对方鼻腔下那缕微不可闻的呼吸之后,方才抱紧怀中之人,将脸埋进闻堰的颈窝中,“呜呜”地哭出声来。
当日公冶鹤廷下令,只要有人能治好闻堰,便赏黄金万两,那皇榜于举国张贴,迄今已有两个月之久,却无一人敢揭那皇榜。
都说富贵险中求,可即便是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都治不好丞相大人那已至息贲的肺积之症,民间的赤脚大夫又怎敢冒着生命危险去尝试那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若是一不小心惹得龙颜不悦,莫说是黄金万两,怕是小命都不保。
那夜之后,闻堰便陷入昏迷再未醒来过,眼看着他的呼吸一日比一日微弱,公冶鹤廷反倒是镇定下来,把每日近半的时间花费在操持国事上。
当日他为报复闻堰的背叛,刻意散布谣言,给闻堰安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如今又以同样的方式将闻堰身上的罪名洗去,让其官复原职后,又以闻堰多年来爱民如子、兴利除弊、政绩斐然为由,为弥补闻堰,将闻堰的父亲封为了侯爵,如此,便是往后闻堰不在人世,闻父有爵位傍身,每月可向朝廷领俸禄,闻父闻母当能安享晚年。
与此同时,公冶鹤廷以赵翎儿为质,命赵元佐亲自带兵去阆中平叛,取公冶忱书项上人头,杀鸡儆猴,叫各路藩王看到谋逆者的下场。
赵元佐生平最讨厌的便是被威胁,奈何宝贝女儿在公冶鹤廷手中,虽忿恨不平,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带兵去了公冶忱书封地阆中。
当初公冶鹤廷选择在绵阳屯兵,便是因为绵阳地处四川盆地西北部,被龙门山脉、大巴山余脉环绕,涪江穿城而过,易守难攻,且离阆中不过360里地,一旦阆中有异动,三十五万大军日夜奔袭,至多三日便能抵达阆中。
赵元佐带领四十万大军兵临阆中城下之时,公冶鹤廷的心腹大将陈凭带领三十五万大军后脚便到,二人合力,不出五日,便将公冶忱书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城破之时,公冶忱书从城内通往城外的密道出逃,还未逃出城,便被公冶鹤廷安插在公冶忱书身边的细作缉拿归案。
此战大胜,公冶鹤廷命赵元佐与陈凭一同进京受赏,赵元佐原本还存着戒心,可刚入奉天殿,便被突如其来的馅饼砸晕了头。
公冶鹤廷竟将他的宝贝女儿封为了公主,封号永宁,赐公主府,赏良田百顷,黄金万两。
赵元佐先前最头疼的便是赵翎儿的婚事,千挑万选,好不容易选中了当朝丞相闻堰作女婿,双方都满意,谁知道大婚当日,闻堰居然被打作叛党下了狱,还连累了他的宝贝女儿。
他正想方设法地准备将宝贝女儿救出来时,闻堰的通敌叛国一案又平反了,赵元佐还来不及高兴,闻堰病危的消息便传了过来,他自小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这还未过门便要守活寡了,可真是要了命了。
本来就烦,公冶鹤廷那厮居然还用他女儿威胁他出兵打仗,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可那公主的封号一落下来,一瞬间什么仇什么怨就都散了。
莫说是还未成亲便死了夫君,如今就是再多死几个又如何,公主便是二婚三婚四婚五婚六婚,想做驸马的人仍是会从城内排到城外,想指谁当驸马便指谁当驸马,还不用担心受夫家的气。
这公冶鹤廷流落民间多年,仅习几年的帝王之术,可这左右人心的本事却是不赖,他喜欢。
赵元佐是个武将,性子直爽,不拘小节,受赏离宫之后,在京中酒楼会昔日旧友,便说起了公冶鹤廷,很快他对公冶鹤廷的欣赏之意便传到了公冶鹤廷耳中。
那日,公冶鹤廷立下了遗诏,将七王爷庶出的第三子公冶疏文立为了太子,自知晓闻堰命不久矣之后,公冶鹤廷便命心腹去查如今公冶一族中最适合继承大统的人选,最终公冶疏文在几十位皇室旁支血脉中脱颖而出。
此子活泼,聪慧,有悲悯之心,平日里看似不着调,喜欢逗猫逗狗,整日与猫狗相伴,遇上大事却能沉着应对,三岁时他的母亲被人陷害落水,寻常稚子定要恐惧哭闹,他却是在原地愣了几息,便快速跑去院中拿了一根细长的竹竿,将母亲从湖中拉了上来。
害他母亲落水的幕后主使是王府侧妃,那侧妃受宠却善妒,七王爷不过在他母亲房中多呆了一夜,便引她生恨,起了谋害之心。
公冶疏文深知父王贪恋侧妃美色,便是知晓真相,亦不会真的因此处置侧妃,便让母亲不要将事情闹到父王面前,母子二人在王府中韬光养晦多年,从不主动卷入纷争,直到去年,侧妃陷害七王爷近年宠爱的一名小妾流产,犯下不可宽恕的大罪之时,公冶疏文才借旁人之手将事情捅了出来,七王爷震怒,将侧妃绑着石头沉了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