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最终的结果同那日在牢中,陈院判为闻堰诊脉时得出的病症一般无二,闻堰至多还剩下半年时间不到,若病情恶化快的话,他可能连三个月都没有了。
而闻堰光是在牢中便待了半个月。
他们原本至少可以在人间相互依偎着,陪伴着彼此,渡过他们最后的三个月,可是闻堰居然在发现自己身患绝症之时,不仅设计公冶鹤廷恨他,还想让公冶鹤廷亲手杀了他。
公冶鹤廷想要恨闻堰的,恨闻堰总在放手,总在抛弃他,哪怕这一次的理由是想要他好好活下去。
但看着闻堰惨白的脸色,他便恨不起来了,更多的是心疼,想到闻堰分明时日无多了,还日日背负着他的恨意,夜夜承受他泄愤般的欲望,有口不能言,若不是他对闻堰的执念够深,逼着闻堰不得不说出了真相,兴许闻堰便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悄无声息地走了。
那到时公冶鹤廷的恨要给谁?爱又要给谁?
太医们离开后,闻堰服过药便精疲力尽地睡着了,公冶鹤廷抱着他无声地哭了一场。
其实公冶鹤廷的情况也并没有比闻堰好多少,右手的手筋断了足足五根,他提刀割腕的时候,倒没有想过要死,只是因为心中太痛了,不论做什么都无法缓解那种痛苦,于是便试着用肉体上的疼痛来掩盖心中的痛意,但好像没有任何作用。
血从身体里一点点流失的时候,他开始觉得发冷,脑袋也晕乎乎的,独自躺在床上,想着,不然就这样算了。
反正也没有人在意他。
就这样走了吧,放过自己,也放过闻堰。
可是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又觉得不甘心,等闻堰知道他驾崩的消息时,兴许会高兴得笑出声来,笑他软弱,笑他无能,分明说要报复闻堰,结果独自在寝宫自戕而死,当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再怎么样,他便是要死,也应当叫闻堰心生些许愧疚,凭什么他因为闻堰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而闻堰伤他至此,却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怎么都应当付出一些代价的。
哪怕午夜梦回之时,闻堰因恐惧而惊醒,梦到自己的双手上沾满了他公冶鹤廷的鲜血,醒来后满脑子都是他浑身血淋淋的模样,骇得再难以入睡,那也是一种代价。
他想要闻堰一直记着他,想着他,不论以何种方式。
于是他决定让闻堰亲手杀了他。
在去牢狱的路上,公冶鹤廷甚至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兴奋得忍不住直笑。
他从前因闻堰而活着,如今因闻堰而死,且是闻堰亲手将刀子捅进他的身体,夺去了他的命,于他公冶鹤廷而言,那何尝不是天底下最浪漫的一件事呢。
他没办法让闻堰爱他,但可以让闻堰亲手杀了他,都说上辈子若亏欠了谁,下辈子便是要加倍偿还的,闻堰欠了他一辈子,欠他一颗真心,欠他一条命,下辈子怎么也得用一生来弥补。
这辈子便算了。
怀着这样的念头,公冶鹤廷最后一次奔赴自己的爱人,闻堰曾是他的新生,如今是他的死亡。
死亡是所有凡人最终的归宿,他只不过先行一步,只不过临行时还年轻,可那短短的二十多年,他所受过的灾厄和苦难,怕是比寻常人的一生加起来还要多了吧。
所以他其实没什么好遗憾,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甚至临死之前,能见爱人最后一面,都算得上是公冶鹤廷可笑的人生中最大的幸了。
上苍好像总在玩弄他,一次次给他希望,又一次次让他绝望。
每当公冶鹤廷觉得眼前的路难以继续走下去的时候,便又会柳暗花明,而当他生出希冀,满怀期待地向前奔跑时,就又会一头撞入死胡同里,再无路可走。
可是只要闻堰爱他,闻堰愿意待在他身旁,便是没有路,公冶鹤廷也会为闻堰闯出一条路。
再不济,他还可以牵着闻堰的手去闯鬼门关,黄泉路上若是有什么鬼魅魍魉要欺负闻堰,他便挡在闻堰身前护着他。
只要闻堰爱他,刀山火海他都闯。
翌日,公冶鹤廷下令,举国张贴告示,若有神医能治好闻堰的病,赏黄金万两。
昨夜来为闻堰诊脉的皆是宫中医术最精湛的太医,诊过脉后,无一人不面露难色,诚惶诚恐地跪在公冶鹤廷身前,连称微臣惶恐、微臣无能。
公冶鹤廷目眦欲裂,想要处置陈院判于闻堰的病情上欺君一事,闻堰轻轻拽拽公冶鹤廷的衣袖,说不要为难陈院判,是他挟恩图报,陈院判重情重义是不得已而为之,公冶鹤廷看着闻堰的双眼,便生不起来气了。
他抱着闻堰无声哭了半宿,后半夜因先前失血过多,实在是撑不住,环着闻堰的腰,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醒来之时已是天光大亮,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今日自然是不早朝的,闻堰睁开眼,看见公冶鹤廷那双原本深邃的绿眸肿成了核桃,眼眶通红,连眼皮上的褶皱都消失得彻底,闻堰不由得笑出声来,抬手摸摸公冶鹤廷的脸,道:“都多大的人了……哭成这个样子,也不怕丢了帝王脸面。”
公冶鹤廷哑道:“帝王脸面若能换你平安长寿,我便将脸皮生生撕下来,供奉到神佛面前。”
闻堰眼眶酸得厉害,强忍着笑道:“说什么胡话呢,庙宇之内怎可见血,况且,你生得英俊,我才心悦你,你若成了没有脸皮的怪物,我便不喜欢你了。”
公冶鹤廷:“若以我的命,能换得你平安长寿,你便是移情他人,也未尝不可……反正你爱我,我便心甘情愿为你死。”
“我死了,你便是再爱上别的什么人,我也都不知道了,只要你下辈子还来我身边,就好。”
闻堰指腹轻轻摩挲着公冶鹤廷的脸颊,眼角无声淌出泪:“方才是骗你的,鸣起便是成了没有脸皮的怪物,闻堰也只爱鸣起一个。”
“答应我,我们好好地走完这最后一程,待我走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继续做大胤的君主,而我做世间的一捧土,只要有风,便会将我带回你身边,你思念我的时候,便仰头感受吹到面庞上的风,风触到你的时候,你便触到了我。”
“但你最好还是将我忘了,毕竟一辈子太长了,一个人活着,会很孤独的,若是往后再遇上心悦之人,应当要警惕些,需得确定对方接近你,不是同我这般不怀好意的才好,知不知道?
公冶鹤廷眼中默默流出泪,道:“嗯。”
闻堰红了眼眶:“那你这是答应了?”
公冶鹤廷只是静静望着他,眼泪无声地流:“嗯。”
◇
第57章 立下遗诏
闻堰的病越来越重,短短半月,便开始卧床不起了。
肺积之症已至息贲,他时常感到胸痛如锥刺,彻夜难眠,起初还能用大量止痛的汤药抑制,可很快便药石罔效,只能生生挨着。
再后来,闻堰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就连正常的进食都会让他恶心反胃,久而久之便不愿意吃东西了,要公冶鹤廷像哄孩子一般,吃一口,便奖励一个亲吻,才愿意多吃上几口。
可往往食物才刚刚下肚,便又会尽数吐出来,混着血一起,等到冬末之时,他整个人已是一副形销骨立之相,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双颊无肉,像一具裹着一层人皮的骷髅,唯独那双眼睛还是好看的,望着公冶鹤廷的时候亮亮的,却叫公冶鹤廷只是看见便想要流泪。
太医说,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大胤地处南北交界处,冬末之时已不再下雪,天色却仍是寒凉,尤其病重之人最是畏寒,那夜是闻堰连续几日来难得清醒的时候,他裹着厚重的锦被,靠在公冶鹤廷怀中,气若游丝道:“鸣起……我想听,那年我抛下你离开木槿村之后……你离开木槿村去寻我的路上,发生过什么……”
公冶鹤廷为寻他被生生冻掉两根脚趾,是当年闻堰早就从汪庙的信中知晓的事情,关于公冶鹤廷在寻他的路上发生过的事情,闻堰也从汪庙那里知晓了个大概,但是具体的细节闻堰并不知晓,也从未亲口问过公冶鹤廷。
因为他不敢问。
他不敢想,一个不识字,不会说话,自小到大被关在猪圈里长大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勇气和决心,带着一幅画像便敢独自上路,走过一个个陌生的地界,如同无头苍蝇、大海捞针一般,四处寻找自己的爱人。
公冶鹤廷抱着闻堰的手臂紧了紧,哑道:“都过去了,就别提了……”
闻堰眼角淌出泪,微弱道:“可是我想听……我想听你亲口说。”
那本是公冶鹤廷十分不愿意去回忆的一段过往,他曾在过去的数年中以此为人生中最大的耻辱,可如今回忆起来,比起眼下两人分明已经相知相爱,却无法相守到老,那段在他从前看来充满绝望和痛苦的岁月,此刻竟也能从中品味出几分甜蜜来。
至少,他为闻堰断掉的两根脚趾,是他深爱闻堰的功勋,他以此为荣耀,此生能得如此爱人,他从未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