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如今的鸣起已经不是鸣起了,而是大胤的新帝,公冶鹤廷。
有龙阳之癖者在大胤,若被发现,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的,再早个几十年,一旦此事坐实,奸夫淫夫被双双拉去点天灯、浸猪笼,甚至当妖魔鬼怪活活烧死,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如今大胤的民风在先帝的统治下,虽不似从前那般彪悍了,但龙阳之癖仍是一件极为人所不齿之事,那代表着断子绝孙,香火无人延续,是对爹娘的不孝、不敬、不义,若生出有龙阳之癖的孩子,便真是造了大孽了,死了都无颜下去面对列祖列宗。
寻常百姓尚且将自己有龙阳之癖的亲子视为奇耻大辱,何况是身为一国之君,有皇位需要传承的公冶鹤廷?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世人该如何想他,又该如何待他?
公冶鹤廷刚刚即位,本就根基不稳,若新帝有龙阳之癖的事传出去,黎民百姓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将他淹死,到时民心尽失,还如何坐稳皇位?
文武百官更是不会接受一个有龙阳之癖的君主来统领大胤的江山,到时朝臣的折子一本本参到闻堰这掌握着实权的摄政王手中,要他亲手推翻公冶鹤廷的政权,从公冶一族的旁支中另选一人推举为新帝,他又该如何做?
他自然是不愿意,可他便是再不愿意,闻堰身后的党派怕是都不会同意。
他们虽忠于闻堰,可对于有龙阳之癖者的嫌恶,自小便因受大胤国情的影响而根深蒂固,他们便是再忠于闻堰,也不会心甘情愿臣服一个喜欢玩男人屁股的帝王。
在大胤人的心目中,有龙阳之癖者是不详之人,所以才会不喜欢女人,以至于断子绝孙,无法延续香火。
而一个不详的君主,是会给家国百姓带来厄运的……
倘若公冶鹤廷的太子身份尚未公开,亦不曾登基为帝,他便可以隐姓埋名做一个普通人,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可如今他已经坐上了那皇位,他的身份举国皆知,眼下想要退位已是来不及了,大胤容不下这样一个怪物,尤其是这个怪物还出生于皇族。
他们定会憎恶他、唾弃他,对他群起而攻之,将他吊在青铜架上活活烧死,以此来祭天,乞求上苍消弭因这怪物带来所有的厄运,以此去换回大胤的繁荣昌盛和太平盛世。
是他害了鸣起……
倘若他当初没有去摩挲族所在的兮山谷,没有将经年累月生活在猪圈中的鸣起带走,没有因听信传闻,便觉得这个背负着杀父弑母恶名的哑巴可以随意欺骗利用……他当初是打着欺骗利用鸣起为自己解毒之后,便将他除掉的念头的。
如此,便不会有人知晓自己曾为了活命和男人厮混在一起,不分昼夜地颠鸾倒凤过。
因为闻堰不想祸害身家清白的女子,所以他选中了恶徒鸣起,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在他看来十恶不赦的男人,却拥有着全天下最赤诚善良的一颗心,爱上一人,便甘愿为所爱之人付出生命,待他半分好,他便千百倍地奉还,甚至傻到连闻堰对他的好全都是装出来的都没有发现。
倘若当初他没有从兮山谷将鸣起带走,而是选择了旁的任何一个人为自己解毒,待他光复大胤之后,动用举国之力,定然能将流落民间的鸣起寻回来,他们之间就不会产生那孽债,鸣起也不会因他生出断袖之癖。
倘若当初他没有以花言巧语哄骗鸣起,说要给他一个家,说要同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携手共白头,鸣起便不会傻乎乎地徒步几千里,从天阙皇城山脚下偏僻的木槿村,走到大胤的繁华金陵城,走烂了鞋,冻掉了脚趾,只因他曾同鸣起说过,他的故土在金陵,金陵的梧桐树一到深秋便会由枝繁叶茂的绿色变成金色,大片大片地随风飘落下来时,如画一般,美极了,往后定要带他去看。
其实闻堰就是随口一说,哄着鸣起开心的,他从未想过要带鸣起走,也没有打算带他去金陵,可那人却当真了。
他走的时候不告而别,连句话也没有留下,鸣起就凭着他随口哄他的一句话,当真独自踏上了去往金陵的路,足足三千里啊,要日夜不休地走上两个月才能到。
汪庙说,鸣起从天阙离开的时候身上是有钱的,他不知从何处赚了百两黄金,兑成银票后揣在怀中,还像模像样地买了辆马车才上路的。
只是还未走出天阙,在一处驿站歇脚时,便遇到了黑店,银票和马车都被偷了。
天阙在公乘御的统治下年复一年地富裕,黎民百姓吃不完的鸡鸭鱼肉便喂给家中的猫狗,没有猫狗的,便倒在泔桶中喂猪,鸣起就是靠着偷吃那些喂猪喂猫喂狗的残渣剩饭活下来的。
他没有什么羞耻之心,他在兮山谷生活的那十八年,吃得都是族人给他的残渣剩饭,什么馊掉的发霉的都吃过,虽然食用后有时会腹痛难忍,但也没有死。
他跑到陌生人家中偷泔桶里的食物吃的时候,用双手捧起来便大口大口地吞咽进去,嚼也不嚼,满脑子想得都是,他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见到阿雁,他要问问阿雁,为什么同他成了亲,又突然反悔不要他了。
身上没钱,便没办法梳洗整理,没过多久,他就变得蓬头垢面,衣物脏兮兮的,看上去像个乞丐,再加上神情呆滞,又不会说话,精神也不太正常的样子,人高马大的令人觉得十分危险,因此若被人发现他闯入自家院中,哪怕只是见他同畜牲抢吃的,也会警惕地用扫把或铁锹将他打出去,生怕他发疯伤人。
所以鸣起也不是每日都能寻到食物果腹的。
越往南走,便越靠近大胤,当时在公孙晋的统治下,大胤国情紊乱,所经之处各地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人都饿死了,自然养不起畜牲,泔桶里便也找不到残渣剩饭了。
见百姓们去山上扣树皮、挖草根吃,鸣起便也学着去扣树皮、挖草根,以此来果腹。
没有人知道他是凭着何等信念走到金陵的。
可闻堰知道。
他欠了鸣起一笔孽债,如今鸣起要来向他讨债了。
当初他得知鸣起与姜芝芝成婚后,于大婚第二日突发恶疾暴毙的消息,拖着病躯赶到天阙去掘坟时,确定那棺材中的人不是鸣起,他的鸣起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后,他便在心中暗暗发誓,待他找到鸣起,便再也不同他分开了。
大不了让鸣起以侍卫或小厮的身份待在自己的身边,鸣起那么爱他,应当不会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分的。
到时候,他再也不会骗他,他会诚心诚意地好好爱他,如同他赤诚地爱着自己那般爱他,同他一辈子在一起,唯有死亡才能将他们分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再见之时,鸣起竟成了那端坐于明堂之上,睥睨众生的帝王。
自此,闻堰与鸣起之间,再无可能。
或者说,其实从一开始,他们便注定无法走到最后。
鸣起生来便姓公冶,他的身上背负着守护大胤江山的使命,而闻堰是一朝丞相,自小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看到大胤在自己的辅佐下,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行者让于途,耕者让于畔。
而如今的大胤,国情紊乱,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如此境地之下,他们之间的小情小爱又算得了什么?
便是不论其他,只是为了保护鸣起,闻堰也当同鸣起断得干干净净,帮他戒掉那断袖之癖,为他广纳贤妃,娶高门贵女为后,开枝散叶,繁衍子嗣,方能稳固皇权。
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们二人,谁都没有退路了。
倘若在公冶鹤廷登基之前,闻堰拖着重病之躯强撑着进宫同他见上一面,便会发现那流落民间多年的太子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爱人鸣起。
鸣起的心性过于单纯,根本不适合做一国之君,若强行将他推上皇位,只怕是凶险万分,稍不留神便会陷入权利争斗,被吞吃得连骨血都不剩。
倘若在登基大典之前,他便发现公冶鹤廷就是鸣起,他们便还有选择的权利。
大胤的君主,和闻堰的爱人,鸣起可以任选一个。
鸣起若真心想做那端坐于明堂之上睥睨众生的帝王,闻堰便倾尽全力辅佐他,做他手中的一把利刃,为他荡平一切障碍,帮他将皇权和江山牢牢掌在手中,稳坐那鎏金九龙椅。
鸣起若不愿做皇帝,只想做闻堰的爱人,以闻堰如今的能力,设法让鸣起假死脱身,也并非难事,如此,他们仍然可以在暗地里长厢厮守。
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大胤的新帝,便是鸣起反悔不愿当皇帝,也来不及了,现今活着的那四位王爷,表面都是形状各异的草包,暗地里不定怀着怎样的狼子野心。
新皇一旦登基,最先铲除的便是上一位掌权者,哪怕单纯如鸣起,于对方没有任何威胁。
就如同那尚在阿紫腹中的胎儿,分明公孙晋的罪孽不该算在那未出世的胎儿身上,可为了铲除后顾之忧,便是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