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而今看来,却不知生了何事,怎么自己又从“石子濯”变成了“殿下”?
  景俟几欲癫狂,终究还是按耐住了,问糜仪:“今天是哪一年哪一日?”
  糜仪虽觉王爷今日古怪,却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宣安十二年腊月初一。”
  他杀死自己是在宣安十三年腊月初一的三更时分。
  为何回到了一年前?就如同他重返人间一样。
  景俟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种可能让他几乎死去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他想立刻冲进诏狱,去看看这一世是不是也有一个“石子濯”。
  但是,他只能等。前一世,他因着改头换面,养了近一个月,才将脸上的伤养得几乎看不出。或许,这一世也是一样。
  腊月三十,景俟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裳,要了自己最喜欢吃的葡萄,窝在正堂的榻上,等待一个未知的答案。
  近午时,才有小厮来报,说季殊归求见。
  景俟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好像,赌对了。
  石子濯踏进正堂的那一刻,景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但却只能浅尝辄止地调笑:“哟,这人怎么生得同本王一模一样。”
  他等太久了。
  后来的后来,重逢的喜悦中,渐渐多了一丝别样的滋味。
  景俟忘不了自己曾亲手杀死自己,这让他天然就带上了一些歉疚。虽然是自己——
  景俟猜得出,石子濯多半也是同自己前世一样,贿赂了鬼差,才得以回来。可是,景俟知道,这一切还并没有结束。
  他现在用的身体,是长明珠和曼陀罗花造就的身躯,石子濯的也是同样。从前的身躯就这么消失了吗?景俟不知道。
  鬼差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让石子濯再次回到一年前,恐怕也只是缓兵之计。
  一年后的腊月初一,死期终究还是会来。
  景俟决定,这一次,先去地府探路的人,是他。
  他的死亡,瞒过了石子濯,也打了鬼差一个措手不及。
  阴间的黑雾无处不在,鬼差瞪着景俟:“你怎么这就回来了?”
  景俟开门见山:“我一遍遍回到过去的一年,究竟哪一次才是真的?”
  鬼差说:“你知道‘覆写’吗?不是你们科举的那个覆写,而是有点类似你们说的‘贴黄’。它们都是真的,只不过新的时空会覆盖旧的时空。”
  “你没有在生死簿上加名字的权力吧?”景俟一针见血,“那么你要怎么处理最新‘时空’出现的‘石子濯’?”
  鬼差笑了一声:“你觉得,我为什么能让你回到一年前?”
  他挥了挥手,那些发生过的画面便浮现在景俟眼前。鬼差好像是在好心地解释:“你瞧,在我们眼中,这些时间都是可以静止的。就像在视频中插入一帧——好吧,就像在书中插入一页。”
  景俟明白了他的意思:在书中插入一页,轻轻松松。鬼差大可以再用最初的那书页将最新的书页覆盖掉,一切就像是从未发生。
  但是——
  “在书中插入一页,必定会留下痕迹。”景俟说。
  “不错,”鬼差微笑,“你的仇报了吗?”
  景俟也皮笑肉不笑:“很遗憾,没有。”
  只要他说“没有”,或许这个因果就不算结束。
  鬼差却说:“可是,你的仇人都死了。”
  “还有一个。”景俟看着鬼差说。
  “我?”鬼差失笑,“恩将仇报啊。”
  景俟冷笑:“你难道不打算杀我?”
  鬼差摇摇头:“没必要。”
  景俟有些不解,鬼差的脸是一团模糊的雾气,他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大略能感受到鬼差并未说谎。
  “你还是这样啊……”鬼差好像在笑,“你不信我。”
  景俟还没有说话,鬼差便继续说道:“你应当不信我。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并不是第一世死去呢?”
  当头棒喝。
  景俟几乎僵在原处,他这才感受到阴间的风是如何钻入骨缝。
  鬼差又挥了挥手,人间画面隐去,他面上的黑雾也隐去,露出了一张同景俟一模一样的脸庞。
  “每一世的我们都下意识地规避了从前的选择,”鬼差说,“因为我们知道,如果完全成功了,就不会有这一世。”
  忘川河的小舟上,景俟说不出话来。
  鬼差缓缓道:“我这一世,偶然得到了一个法器,吞在魂灵之中,杀了鬼差,取而代之。可惜,我没有完成复仇,仍旧叫景倬逍遥,太难看了。”
  “你是我的前一世?”景俟终于找回了声音。
  “前一世还是前两世都不重要了,”鬼差微笑,“你这一次从回到人间到大仇得报,n周目速通,总用时还不到一个月吧?我想,无尽的轮回可以结束了。”
  “从前的我们呢?去了哪里?”景俟问。
  “有的入了酆都,有的魂飞魄散,有的葬入忘川。”鬼差淡淡说,“受了鬼差培训,我也不完全是我了。”
  景俟默然不语。
  鬼差见他这个样子,又笑了起来:“不必难过,毕竟你也是我们。我只是想说——虽然我们都是‘我们’,但经历不同,你也可以不把我们当作‘我们’。”
  这种像是割席的话叫景俟皱起了眉头:“什么意思?”
  “我是说,”鬼差的笑容中露出了点狡黠,“我们不会打扰你们恩——恩——爱——爱——”
  景俟骤然面色一红,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被自己调侃自己和自己……也太微妙了。
  “好了,生魂不能留在忘川上太久。”鬼差说,“我只能送你到这了。若想将‘石子濯’这个身份合理地留在人间,你还有一道关要走。”
  鬼差遥遥一指岸边鬼气森森的门墙:“那边是黑户登记处,不过要排很久的队,手续也很复杂严格。登记之后,你来找我,我操作一下,把你送回人间。”
  “要排多久?”景俟问。
  “将近十年吧。”鬼差轻描淡写地说,“人间不过十日而已。”
  十几日后,人间春暖花开,景俟回来了。
  听他说完这林林总总,石子濯摸了摸他的面颊:“你等了十几年。”
  “没什么,”景俟说,“我不该叫你等。”
  石子濯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分你我。”
  景俟盯着自己的嘴唇,他忽然觉得有些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
  石子濯扣住景俟的后颈,同他温柔地相贴厮磨。
  “想不想要?这次你来。”石子濯含糊问。
  景俟哑声说:“想。地下的那十几年,我……”
  他说了句什么话,石子濯笑骂:“混账玩意儿。”
  “你不也是混账玩意儿?”景俟往下一摸,笑道。
  石子濯同他十指相扣:“地道里那间密室……”
  景俟也想到那密室中有许多面镜子,不由呼吸急促起来:“你对着镜子?”
  石子濯闷哼一声,恶狠狠说:“是你自顾自走了,还不许我从镜子中讨回来?”
  榫入卯眼,景俟缓了缓说:“下次去下面。”
  “哪个下面?”石子濯故意说,“是地道密室,还是阴曹地府?”
  分明是他刚从地府中爬回来,景俟还嫌不吉利:“生死簿已经改了,百年之后,要走一起走,你莫想先丢下我。”
  石子濯没去怪景俟倒打一耙,他只是看着自己,从未有过的心安:“好。”
  廿余载彷彷徨徨,斗金杯难醉孤寂怏怏。幸天生一段荒唐,兜兜转转也成双。从此不惧缺月独上、露深夜长,我同我心灵犀不需讲。
  景俟顺着石子濯的目光往窗缝处看去——经年的雪化尽了,窗外梅花也落尽,但桃花开了满树。
  (正文完)
  第64章 七夕番外
  是年七夕,天朗气清。
  贤王府小厮捧着陛下赐下的贺礼,在卧房门外叫了两回门了。
  “奇怪,”小厮自言自语,“怎么半点动静也无?这陛下的贺礼又不敢怠慢,这叫我如何是好?”
  有侍卫远远冲他招手,小厮走过去,只听那侍卫道:“你怎么今儿个打搅殿下?”
  小厮挠挠头:“今个儿怎么了?”
  “殿下刚招了石护卫去,这儿就没你我的事了。”那侍卫好心提醒,“我等远远待命便是。”
  那小厮刚来不久,不明就里,也便糊里糊涂应了下来。
  而王爷的卧房之中,确实空无一人。
  石子濯和景俟正在密室之中。地道阴冷又不透风,不知是谁的大氅铺在地上,满室的镜子映着夜明珠的光芒,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一上一下,下面那人跪在一面大镜子前,一手按在镜面上,大抵是欢愉至极,望向镜中的眼神迷蒙不清。
  而上面那人也伸出手来,五指并进另一人的指缝,带着他描摹镜中彼此的五官,穿蝶戏浪。
  “说点什么……”
  “扁舟一叶钻月洞,侬比玉兔捣药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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