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冥币顺顺利利装进鬼差的口袋,因果了尽,鬼差受贿了无痕迹。
  景俟想,报仇的事情就交给我吧,魂飞魄散也交给我。这一世,他只需要无忧无虑地活到地老天荒,然后平平凡凡地老病而死,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永远不会知道这些阴暗腌臜。
  他看着前世的自己独自读书,却只敢读些无关紧要之书。他看着自己同自己对弈,杀到中盘便索然无味,丢了棋子。他看着自己在夜深人静之事比划拳法,又恐惊动旁人,匆匆和衣睡去。
  他看着春去秋来,自己添了衣裳,瘦了腰身。
  而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春夜料峭的寒风是如何钻不进忘关的窗子,夏日找不见的扇子是怎么又出现在桌边,秋月下有人冲他遥遥举杯,冬晨仔细抹去昨夜雪上留下的足痕。
  近一年的时光悄然而逝,景俟同景俊、风揽月联手,斩断了锦衣卫中的左膀右臂,霍参有些心焦了。
  霍参不住地催促景俟杀掉贤王,然后成为贤王。
  景俟决心要对霍参下手了。
  动手的前一晚,正是年关。有的人家早早就挂上了红灯笼,放了些炮仗,一家人围炉夜话,其乐融融。
  景俟熟门熟路地翻上王府屋顶,星月无光,他的身影隐藏在光秃秃的树影下。
  屋内的烛光映出前世自己的身形,景俟熟悉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能想象出每一分未露的神情。今夜的自己没有看话本,也没有吹了灯打一套蹩脚的拳法,只是亮着灯坐在窗前,对着半开的窗棂发怔。
  满城鞭炮声,都与他无关。
  景俟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出现在自己面前,用这张已经十成十像他的脸逗一逗他。
  一年锦衣卫卧底生涯的压抑寡言,让景俟的周身不由自主散发出一种阴狠之气,但他想到这个有点孩子气的举动时,经年结在心口的寒冰好似轰然崩塌。
  景俟不由笑了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无声发笑,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杜介早就死于“意外”,燕鹏举马上风却未死,被扔进乞丐堆。杀了霍参,就只剩下景倬。宫变不是儿戏,他早就同阿姐商议过,从城外挖一条地道,通往宫中,也通往王府。待等今夜三更时分,自然有人将阿娘和景俟带走,带去安全的地方,等着尘埃落定。
  而他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应对最后的结局。
  不论成事与否,鬼差都不可能叫他在人世蹉跎。鬼差必然有办法将他直接勾入地府,所以一副游刃有余,不怕他同牛头马面告状,也不怕他流连不归。
  今夜北风吹得紧,风将屋顶上景俟的气息全部带走,他就像是没有来这一趟人间一般,没有在王府留下任何痕迹——哪怕他陪了他一年。
  屋中的景俟若有所觉,探出半个身子往上瞧,却除了寒潭深水一般的黑夜,什么也没有瞧见。
  只有一朵梅花落在他的窗前,没有香气。
  第63章 灵犀一点
  景俟从自家屋顶上离开之后, 便去了诏狱。
  今夜,霍参在诏狱审犯人,景俟要杀了他,以给锦衣卫制造群龙无首的场面。
  一切都十分顺利, 景俟作为小旗石子濯, 在诏狱畅通无阻, 见到了霍参。
  霍参还在指责他迟迟不对贤王动手, 景俟已经心不在焉了。他将匕首捅进霍参的心口,就这么轻轻巧巧杀了他。
  景俟看着沾满鲜血的手,不禁有些恍惚。诏狱密不透风,窗外经久的鞭炮声一点儿也听不见。
  他洗干净了双手,面不改色地走出诏狱。信鸽从他的手中飞出, 穿过寒风和烟火,飞向城外严阵以待的大军。
  景俟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信鸽消失在夜空之中,他好像听见了城外的厮杀声, 听见了宫里的喧哗。
  他感觉自己好像轻飘飘的。好像只要景倬一死, 他的魂灵就会被抽离肉身,再也看不见这人间。
  景俟回首, 往王府的方向望去。可惜重楼遮目,不见自己。
  他忽然看见了一束很亮的烟花,孤零零地飞上夜空,瞧着正是从王府方向!
  此时已过三更,前世的他应当早已被阿姐的人从地道带走才是,怎么会放烟花?难道是糜仪发觉,借此通风报信?
  景俟往王府飞奔而去。
  救自己最后一次吧。
  他翻上墙头,不闻嘈杂之声,却猝不及防对上了自己的眼睛——
  前世的景俟袖手捧着手炉, 身前是燃尽的烟花筒,他带着一点笑意:“你终于肯见我了。”
  墙头的景俟僵住了。所幸他裹得严实,面上一直戴着那个面具。
  左右是最后一面,景俟跃下墙头,压低声音:“殿下认得我?”
  “我知道你一直在。”廊下的景俟笑道,“你的气息很熟悉,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
  景俟在雪地上留下一双足印,他没有到前世的自己身边去,只是任由风吹雪打。
  那个景俟却向他招手:“你冷不冷?进来说话。”
  “不必,”雪地中的景俟说,“我该走了。”
  廊下的景俟没有强求:“你还会回来吗?”
  “……”景俟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庆幸面具挡住了他的欲言又止。
  廊下的景俟明白了。他笑着说:“很多时候,我都以为是我闷出了幻觉,幻想出一个从未出现的、很像我的人,在一直陪着我。包括现在。”
  景俟心中一动,雪地上的脚印多了一双——他朝着廊下的自己迈出了一步。
  廊下的景俟还在说着:“虚妄也好,真实也罢,我很高兴你陪了我这么久。”
  “后会有期。”
  雪中忽然多了许多双脚印,后世的景俟奔到前世的自己身前,握上了他的手。
  冰冷的手贴上被火炉熏得温热的双手,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隔着忘川的水汽,终于望着近在咫尺的彼此。
  “原来不是梦。”不知道是哪个景俟喃喃。
  下一瞬,戴着面具的景俟抬手,打晕了前世的自己。
  骤然软倒的身躯跌在他怀中,景俟将自己抱回了床上。
  他坐在床边,看着自己面上还停留在释然的微笑。
  在这个大仇将报的关口,景俟忽然没来由有些恐慌:为什么鬼差能将时光倒回一年前?
  这个问题他从重返人间那一日就在想,但是想不出结果。从前,他想出过一个最悚然的设想:若是一切都是鬼差为他编织的梦境,却又如何?
  可是,他转念又想:若是梦境,何必成为“石子濯”?
  但他始终有些恐慌,他不敢去触碰前世的自己,生怕镜花水月一场。
  如今肌肤相贴,他忽然生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愈演愈烈,在他的脑海中逐渐像九天降雷,震得他兴奋地发抖:无知无觉,当真好么?
  景俟知道,这个念头被他压在心底很久很久,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前世自己刚刚的那番话。
  与其孤零零长命百岁,不如搏一个双宿双飞。
  更何况,生死簿上,他就该今日五更死,鬼差当真能留他长命百岁?恐怕将近五更时候,就要把他先勾走,以免节外生枝。
  景俟本想着做好完全准备,保护自己度过今晚死劫,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
  三更刚过,阿姐的人还没来。
  景俟点了迷香,吃了解药,取下面具,抚上前世自己的脸颊。这迷香唤作“甜梦香”,前世的自己好似真堕入了甜梦乡,面上洋溢出久违的幸福神色。
  景俟低下头,和前世的自己额抵着额,他手中的匕首寒光凛冽,正抵在前世自己的咽喉。
  “莫怪我……”景俟轻声说,“你就是我——”
  他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或许只是想让自己安心。
  接着,手起刀落,鲜血喷了他一脸。他好像感同身受,几乎喘不过气来。于是,景俟闭上眼,便没人能看见当中的神色。
  地下响了一声,景俟知道是阿姐的人来了。他没想隐瞒,也没想遮掩,卸了力气伏在自己身上,任凭鲜血将自己吞没。
  然而,想象中的质问没有传来,他一阵眩晕,耳边一个声音逐渐清晰:“殿下,该用早膳了。”
  景俟想了想,才想起来这是糜仪的声音。
  他带着巨大的恐慌睁开双眼,只看见了床边垂手的糜仪,没有其他人。
  没有另一个自己,活着的、死去的,都没有。
  窗外好像还在下雪,屋中地龙本烧得十分暖和,景俟却如坠冰窟。
  景俟忽然笑起来,一开始是低声笑,接着不管不顾地放声大笑,笑命运嘲弄,笑自作聪明。
  他决心三更时分杀死自己,打的是这样的算盘:生死簿上的时辰是定数,本该五更死的人,三更就亡,看似不差多久。然而,地上一日,地下一年,这二者已经算是相差许多。出了这样的纰漏,必然有比鬼差官大的人来查,倒是纵然此人同这鬼差沆瀣一气,却也不能抹去前世自己的魂灵。而自己必然能从这种局面中窥见一丝生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