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天尧步伐轻快,一点也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在不是迎神祭的时节,没有穿祭服,只是像是散步一样走向山脚下的神庙。
  一步一步爬上台阶,白天尧把神庙外的灯笼点亮。之后,他便站定在神庙的外侧,凝视夜色中的北方。
  不知过了多久,神庙后面的山林间传来一阵轻响,白天尧提着灯,耐心地等待。
  片刻后,浑身上下都是血污的柳应悬穿过山野,他裤子的膝盖上破了个大洞,脖子上有一圈赤色的痕迹,头发打结成团,人瘦了一圈,活脱脱一个不知道经历过什么的流浪汉。
  柳应悬走出来,虽然受了伤,却都不致命。
  一路上,他都在回想在那个洞穴里发生的事情——柳建安死了,他的身体垂落在柳应悬的身上。柳应悬没有办法形容那种感觉,好像是一阵阴冷的风随着柳建安的死亡穿透柳应悬的身体。
  可他没有为二叔哭泣。他只是站起来,背着二叔离开了那里。他要离开那里,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烛神没有阻止柳应悬,“祂”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这几天的经历,从头到尾,只是“祂”在和他们玩一场残酷的游戏。
  柳应悬不感到饿,也不感到累。
  实际上,他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知道要快点离开。他重新穿越那条深邃的甬道,再次经过那无名的壁画,阿茂的尸体还留在甬道里,柳应悬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阿茂的旁边。
  他听见水声,没有办法继续抱着二叔的尸体,只好把他留在河流的尽头,这里没有其他尸骨,只有柳建安一个人。柳应悬跪在二叔的面前,用手抚过男人的脸颊。他带不走他,他只能一个人走。
  柳应悬再次跳进奔涌的暗河,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柳应悬闭上眼睛,放弃所有挣扎,让河水带他沿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重新出来后,他坐在一棵树下,等待夜色降临,想从南边山脚下的神庙抄近道回家。
  那里,却已经有人在等他。
  “小柳。”白天尧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叫了一声柳应悬的名字。
  柳应悬看向他,道:“白老爷子。”
  白天尧平静地道:“回来就好,快回家去吧,明天让鸿轩过来给你送点东西……折腾这么一大圈,真是自找苦吃。”
  白天尧把灯笼放在地上,和柳应悬说话的语气像是看着顽皮孩子的爷爷,他自己打开手电,正要转身的时候,却听柳应悬问:“你知道?”
  “你指的是……?”白天尧微微侧头。
  “我二叔回来找我,还有我们的计划。”柳应悬面无表情地道,“我二叔以前是不是也是巫的候选人?”
  白天尧笑了笑,黑暗中的老人总是嘴角含笑,两眼穿透柳应悬,仿佛望向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
  他怀念道:“你二叔啊,当年总是跟在你父母的身后,有段时间,大家都能看的出来……他应该是喜欢你妈。”
  柳应悬的眉头动了动,白天尧又道:“但你二叔也是有分寸的人,他们结婚后,他就走了。柳建安并不是巫的候选人,他没有这种资格,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柳应悬站起来,从地上提起灯笼,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得他两眼空洞。柳应悬咽了下唾沫,缓慢地道:“所以……你知道。”
  白天尧突然一笑,脸色又很快变得阴沉:“我当然知道,西陵村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猜你又想问,为什么不阻止你?不,不必阻止你们。你又去亲自试过了吧……’祂’是不可战胜的,’烛神’能轻易地碾死你们。小柳,你本来应当是侍奉神灵的巫师,却大胆地带别人进去……’祂’难道没有给你惩罚吗?!”
  白天尧的声音并不高,但一字一句都准确地传入柳应悬的耳中。
  柳应悬怔怔地看着白天尧,老爷子的话像是一把漫不经心的刀,深深地捅进柳应悬的心里。
  他双眼通红,灯笼的光随颤抖的手而晃动,他咬牙切齿道:“那不是神,那只是一个怪物。一个喜欢玩乐的怪物,灵烛真人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白天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古怪地道:“你也只是无法理解罢了。”
  “我十二岁那年是不是也进去过?!”柳应悬像是一根紧绷的弦,他怒吼道,“我以前跟我爸就进去过,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告诉你?不过是你和你爸做了和今天同样的事情!”白天尧往前踏一步,也厉声道,“你和你爸多年前就异想天开过!你的这些不安分的想法就是从你爸那里继承来的!你们想打败’祂’?那是不可能的!最后的下场是什么?还用我告诉你吗?”
  柳应悬不停地喘着粗气。
  白天尧的话却越发残酷:“……姜言月还算拎得清,她让你忘记了一切,好好陪你最后一段时间,然后去履行自己的责任……你从小到大,白家也没有亏待过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柳应悬抬手狠狠地擦掉眼泪,难以置信地道:“难道我还要把这一切当做恩赐?”
  “你是应该这么想。”白天尧傲慢地道。
  “难道我们的命就不重要?”柳应悬又问。
  白天尧没有回答。
  柳应悬再问:“为什么是我们要做祭品?我、我妈……”
  他又想起二叔的话,你妈妈之前是素芬姨,素芬姨之前是阿廖叔……每一个被献祭的巫师,是不是原本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
  “为什么?”柳应悬简直恨得快要咬碎牙,“为什么?!”
  白天尧睁着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他,说道:“你小时候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没有回答你。后来你不再问了,我以为答案对你来说不再重要……没想到你现在又变得这般愚蠢。”
  “为什么?”柳应悬还是要问。
  “没有为什么。”白天尧道,“非要说的话,你们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要做的,只有做好这些,你们才有意义。你们只要乖乖听话,白家会供养你们。做你该做的事情,小柳。”
  柳应悬忽然明白过来,道:“你没有把我们当做和你们一样的人,在你眼里,只有白家人是……人吗?”
  白天尧再次沉默下去,今夜的他们说了太多,白天尧也暴露出内心深处最简单的想法——他并没有拿巫师当人来看待。
  无风的夜里,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辰。柳应悬终于知道自己在对面什么,他感到无比的荒谬与不甘。父亲的声音,二叔的脸,疯狂的阿茂与魏仁德……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反复重播。最后,所有的一切又像是山一般倾倒下来。
  白天尧放缓语气,又道:“回家吧,小柳。”
  “……”
  “杨意迟那孩子还在你家?你是不是也不希望他被卷进来?回家,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了,小柳。”
  “……你不要对他做什么。”
  “我不会的,只要你听话,再过两年他考上大学就可以离开这里……”白天尧不等柳应悬回答,自顾自地走下台阶。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一阵烟雾,竟显出一点慈悲:“……回去吧。”
  *
  白天尧在柳应悬的眼前消失,他提着灯笼,也慢慢地走下神庙前的台阶。
  他仿佛走在一个永远不会亮起的夜,前后左右都是黑暗。
  直到走出鬼崖山,柳应悬终于开始感知到环境的变化。啪嗒啪嗒——夜里竟莫名地落下雨滴。然而,这雨越下越热,唯一的好处是又将他从头到尾淋透。
  柳应悬在夜雨中走回家,柳家老宅还是原样,虽然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但他们也不过才离开几天。柳应悬回到老宅,锁上门,终于又把一些难以承受的东西隔绝在外。
  他在精神上遭受到的冲击实在太大,也渐渐理解,为什么十二岁那年母亲选择用奈何花让他忘记这些。那些事情,都是黑暗的,而普通人一旦沾上这些,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柳应悬把自己收拾好,烧水泡茶,之后上楼去看杨意迟。他站在杨意迟的房门前,只打开一条缝隙,看见他就安然地睡在那里,吴长生把他带回来了。
  再次下楼,吴长生在桌上给柳应悬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三个字:望平安。
  柳应悬捧着热茶,坐在屋檐下,又像是从前很多次一样一个人听雨。
  他枯坐着,足足有两个小时四十分钟,直到头顶的天空一点点亮起鱼肚白,直到清晨独有的“空”落在他的身上。
  他还是不知道怎么认命,但他也找不出破解的办法。他只是依然活着,心脏跳动着,呼吸着,像是一个失明的人缓慢地走在白昼之下。
  柳应悬站了起来,吐出积闷在胸中的浊气。他喝完那杯茶,把吴长生的字条烧掉,找来工具,把从鬼崖山带出来的奈何花磨成粉末,最后装进一个鱼型的吊坠中。
  之后,他走到老宅的后院,那里还有不久前他让白鸿轩送来的家禽。柳应悬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进去挑了一只温顺的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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