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亚瑟一言不发。他两口吞下炖菜,又一把将面包从中掰开,火速填进还没吃完的肉。古斯正奇怪,下一秒,一声熟悉的唤马哨,亚瑟转身冲出门,几步跨上黑朗姆,缰绳一甩,驱马就跑。
  ……
  何西阿·马修斯从报纸上抬起眼睛。
  天光像被无形之手温柔翻了页,暮色沿着湖岸线寸寸铺开,将营地浸入蜜蜡般的琥珀光泽里。他喜欢这个时刻:火堆已燃起,哨位安排妥当,晚饭正在准备,酒瓶开始流转,危险和喧嚣还未到来。
  也许已经快来了。
  自从迈卡带着满身硝烟味归来,亚瑟仍在外奔波——或者更准确地说,自从那个叫古斯的小伙子在营地里晃过一圈,达奇神情间就一直闪烁着点别的东西。他变得更喜欢拍人肩膀了,同时不断重复大伙儿是多么值得信任的同伴,说大家很快就会明白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何西阿却知道,达奇在紧张、在犹豫。
  有什么可紧张和犹豫的呢?何西阿甚至觉得自己快要认不出这位老友了。尽管亚瑟跟着古斯离开已有十几天,但电报的每个词都坦坦荡荡——这俩孩子正在开拓新生意,还需要甩掉平克顿探员和康沃尔的人马。而且,大家都看到了,亚瑟往捐献箱放了两根金条。营地经济依然紧张,但已经不那么紧了。
  只要找到买家出手掉那批康沃尔的债券,再用古斯那边的渠道,像水滴一样融进圣丹尼斯,等风头彻底过去,拿回黑水镇那笔钱……范德林德帮就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帮派了。
  林荫道尽头腾起细碎蹄音。
  不快,却稳,没有捎带枪声,而是招呼声和笑声——一听就知道不是赶路,而是回来。
  是亚瑟。
  他给皮尔逊的大锅捎了两只兔子,一只山鸡,一看就是路上打的。头上是顶从未见过的鸭舌帽,相当显身材的新外套——古斯的手笔,显然。何西阿眯着眼,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绕过篝火走过来。那步速比往日迟缓。许是长途跋涉的倦意作祟……但愿吧。
  “真稀奇,摩根先生。”何西阿笑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毯灰,“我一直在担心,会在报纸上看到你。”
  “说不定能占半个版面,何西阿。”亚瑟咧嘴一笑,“干了些疯狂的活儿——放心,没给大伙惹麻烦。”
  小心翼翼地,他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又以安炸药时的轻柔拆开。里头有一些小小的纸包,每包大小都一致。
  “古斯弄了一天配出来的药。什么异……鬼东西的名字,记不住。反正是能治肺痨的。”亚瑟说,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轻快。“他说得戒烟戒酒,按体重吃,不能乱来。”
  何西阿盯着这些小纸包,眉头缓缓挑起:“你是说真的,亚瑟?普莱尔先生真做出来了这个?”他迅速环顾过营地,收起信封,声音压得更低:“有没有人试过?”
  “我。”亚瑟耸耸肩,“目前还没死?”
  可不只是没死。何西阿抬眼,再度审视过亚瑟:他整个人都亮了些。不只是体面衣装带来的,而是气色更好,姿态更松,像是从一头警惕的灰狼,变成一只刚被喂饱、守着壁炉打盹的猎犬。这变化比任何灵药都更令人心惊。
  不过,说到猎犬……
  “你们的因克呢?”何西阿慢悠悠地问。
  “跟着古斯。”亚瑟一无所觉地挠了挠后颈,“他那边还在整理寄信的事。”
  这回何西阿疑惑了:“……寄信?”
  “正事。”亚瑟狡黠地笑起来,“你有没有空?我想让你跟我走一趟圣丹尼斯。”
  何西阿盯着他看了两秒。
  “既然回了巢,先让骨头歇歇吧,孩子。”何西阿拍拍他的肩膀,“记得明天去达奇那报到——关于罗兹镇,他也有些‘正事’要分享。”
  第74章 岔路
  “我有个计划, 先生们。”达奇说。
  正是清晨,未散的雾霭如扯碎的棉絮缠于湖面,碎银似的波光层层叠叠地在船下晃。三人站在小船上, 各执一杆鱼线,钓钩没入水里, 倒像三柄悬而未发的匕首。
  亚瑟在中间,顶着那漂亮的新帽子, 眼神没离开水面, 仿佛他的话语只是远处野鸭的叫声;何西阿在船头,同样没有立即接话,只是稍微侧头瞥来一眼。
  “我们都知道, 康沃尔为他那箱债券赶得眼冒金星, 从安巴里诺的雪原,追到新汉诺威的泥潭,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达奇只得继续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 “所以,不如, 我们帮这位体面人松快松快, 直接把债券抛出去, 让他好好瞧瞧。”
  亚瑟终于把目光从水面移开,拧起眉头:“为什么, 达奇?营地现在有两根金条……这足够我们低调地活一阵子。”
  “前提是平克顿的鬣狗没在瓦伦丁刨出我们的气味,孩子。”达奇微微一笑,继续道:“这多亏你的预见性, 亚瑟。因为你的坚持, 因为你找到这处避风港, 我们才抢出宝贵的喘息时间——提前了那么多!”
  “但鬣狗总会循着血味来的。我们不能干等着,我们需要先发制人——我们会送他们场烟火表演!一次华丽的转场!”
  “我有点没明白,老朋友。”何西阿问,“你是在说,我们应该主动出击,还是在指,我们手里的货应该打个骨折价?”
  “各占一半。”达奇得意洋洋,“睁眼看看啊,绅士们。我们可是在罗兹镇。”
  “格雷家,和他们的宿敌布雷斯韦特家,在这里互啐唾沫啐了百年……为什么要打折呢?只需要一点点引导和说服的艺术,他们将像猴子争夺香蕉那样抢我们的货!”
  亚瑟却没附和,更没惊叹。他拧着眉,声音低了些:“可我们不是杂耍艺人,达奇。我们需要的只是脱身。”
  “要是这儿有了风险,我可以再去找个地方……圣丹尼斯边上有座大宅子,好像是莱莫恩那帮人占着的。”
  达奇微微侧头,目光掠过那张熟悉的脸,那身干净体面的外套——以及那条缀在领口的蓝缎子。
  不是那块黑蒙面布,也不是普通汗巾,是某人特意选的那种丝绸。城里精品商店的颜色,有钱人的好料。亚瑟捎着某个年轻人……又或者说,某个年轻人带亚瑟出去大半月,回来后连这张脸都亮堂了几分。
  “我知道,亚瑟,我让你感到厌倦了。*”达奇意味深长地说。
  “我只是担心而已,达奇。”亚瑟回答,声音一如往日,“黑水镇让我们失去了太多兄弟。”*
  “你是对的,亚瑟。”达奇叹口气,让语气多出几丝退让的温情,“我们是黑水镇的幸存者。但幸存者不能老是等着命运翻牌,不是吗?我们有宏大的目标。我们得自己出牌——哪怕那副牌,得从猴子手里偷来。”
  他的目光重新移向自己的钓竿,语调也跟着一松:“况且,你现在不还有了个干净的身份?这才是真正的新起点,亚瑟——”
  ——哗啦。
  何西阿的浮标猛地沉入水中。他手腕一抖,顺势一带,一条挣扎着的鲈鱼破水而出,溅起一圈晨光里的水珠。
  “看来是个好兆头,朋友们。”他笑着将鱼甩进木桶,“而且两个势力相争、我们站在中间捞点油水……这倒是个熟门熟路的老把戏。达奇,这次剧本打算怎么写?”
  还得是何西阿。达奇眼角带笑地瞥了他一眼:“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布雷斯韦特的私酒坊烧得只剩焦木桩,现在正缺金子当柴火;格雷家的那个老顽固,也在谋划乘胜追击。”
  “所以,何西阿,你会是一位暴发户式的老士绅,到处兑换金条,在酒馆里醉醺醺地大谈特谈银行、投资还有那些铁路债券,让格雷家的人闻够味,又被亲近格雷家的副警长亚瑟·卡拉汉注意到。但等他回来找你,你早被布雷思韦特家的马车接走了。”
  “当格雷家察觉到这点‘风向’,他们会想什么?当然是:布雷斯韦特家先下手了,他们要抢那笔债券!接下来,一点火星,一点摩擦。两个老仇人闻见彼此身上的火药味,并坚信对方握着火柴。然后,轰!他们会自己点燃它。”
  “到那时候,他们竞价,我们收钱,收得干干净净。”
  亚瑟喉间却滚出声犹疑的低音。
  “达奇,你确定,这真行得通?”他终于开口,眉头还拧着,“那些有钱人可精明得很。”
  这话语气不重,却像枚石子砸进水心,在丝绸似的湖面擦出不合拍的裂痕,也割破原本完美的谋划节奏。
  达奇笑容不改,却没立刻回答。他盯过亚瑟的脸——从前,亚瑟是范德林德帮最锋利的矛,也是最可靠的盾。自己提出计划,亚瑟执行,很少反对,从不质疑。但如今,亚瑟迟疑了。他开始慢下来,开始思考别的东西了。
  那条蓝幽幽的丝绸领巾轻飘飘地垂着,倒似一根无形的丝线,正将他的枪手一寸寸拽离帮派的港湾。
  “这几个周,咱们活像被猎犬撵着的狐狸,连着换几次巢。”达奇缓缓开口,语气沉稳而低缓,“可再多的迁徙也填不饱肚子。与其东躲西藏,不如来票真枪实弹的。我们有几十号人要养,亚瑟,你清楚的。那点金子,吃、穿、弹药,眼看就得分光吃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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