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年长的舅娘携了六太奶奶的手在房里头烤火,破烂的瓦盆里闪耀着昏黄的火苗,细细的木柴烧得通红,些许烟雾缓缓升起。
  好在窗子留了一道缝隙,冷冽的水汽悄悄溜进来打一个转,冲淡了窒闷的气息,又悄无声息钻出去。
  “现下好了,过了今儿这一桩事,妹夫就彻底入土为安了,你也不用再惦记他。阴阳相隔,他走他的路,你也有自个的日子要过。”
  “我没惦记他。”六太奶奶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和缓的笑容。
  “说句实在的,老头子走了这半年,起初我是很不习惯的。这个讨债鬼陪了我大半辈子,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
  我十几岁就进了他家,几十年磕磕碰碰过下来,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可忘不掉也没办法……他的阳寿到了,阎王老爷不许他留在凡间,要不然岂不是乱了套?
  到后头我又看见他了,我洗衣裳他就在旁边的躺椅上晒太阳,我扫地他就躲过一旁避灰尘……我看得真真儿的,就跟他没死时一模一样,皱眉头的样子都分毫不差。”
  舅娘一瞬间红了眼眶,抓了她的手哽咽:“你这是何苦来着?人死如灯灭,他如今早不知道投胎去了哪一处,你再抓心捞肺的难受也没有法子。
  你还有儿女、孙儿,日子要往前看,后头的日子好着呢,之前的事就忘了吧,不要总是拿出来想,伤了心神。”
  “我没事。”王氏眨动双眼,浑浊的泪水自衰老的面盘滚落。
  “你们不用担心,我好着呢,我比谁都想得开,他走了其实是好事,之前病了快一年,吃不下睡不着,浑身疼得没一块好肉。
  只在我跟前装出一副笑模样,其实疼得脸都变了形,日日咬牙强撑罢了……现下走了到是好得很,也能睡个安稳觉了,指不定眼下投身到一户富贵人家。
  把从前没见过、没吃过、没玩过的,统统见识一遭,比我这糟老婆子过得可好多了,我惦记他做什么?”
  “你呀你……”舅娘哭笑不得,却知道活着的人哪是那么容易忘记前情旧事。只要不沉迷伤怀毁了身子,她要是觉得妹夫时常陪着她,日子过得下去,那就这样吧!
  “噼啪!”瓦盆里的木柴崩裂,鲜艳的火苗舔舐褐色的外皮,火焰越发大起来。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人们总是以坚韧的毅力矗立在这片天地之间,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年老者的伤痛总是格外漫长且不褪色,这若有似无的遗憾、哀伤将伴随她们度过余下的岁月。一片树叶,一件衣裳都能勾起旧人旧事旧景,逝去的人事仿若停留在昨日,栩栩如生,音容样貌清晰可见。
  人还是那个人,一丝变化都没有,可自个早已面目全非,腐朽苍老如枯败的树根,离着黄土只隔了小小的一截。
  年轻人的感伤来得快去得也快,老人,尤其是亲戚家的老人去世,如同立在水面上的蜻蜓,扇动了一下翅膀。丝丝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近处的落叶身不由己,上下沉浮,随波逐流。
  事后,一切归于平静,水是水,叶是叶。
  房间里的老人相顾流泪,堂屋里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吆喝着玩叶子牌,大呼小叫不绝于耳。
  辰光易逝,往事不可追,有人哭,有人笑!
  第118章
  正月初二回娘家,此时的雪花已经停止纷飞,苍茫的黄土地被白雪掩盖,目之所及皆是晶莹剔透,银妆玉砌。
  雪天出行本就不易,加之回娘家要带着孩子同往,若是按照往常惯例,遇到此等顽劣天气,夫妻两人轻装上阵,一人抱一个孩子,老二留在家里陪老人。
  然而自打去年青皮病了一遭后,杏娘痛定思痛,养孩子又不是买菜,不兴挑一个剩一个,就应该一视同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于是两个大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冰天雪地出门就成了难事。
  还是丛孝灵机一动,去杂物间拿了两个老爹新编的箩筐,“崭新的筐子,还没装上稻谷呢,倒先给你们用上了。”
  “这个好,”杏娘拍手称赞,喜笑颜开,“既不会弄脏鞋袜,还能遮挡风雪,免得吃一肚子冷风,累了往地上一放,挨不着一丝水汽。”
  青皮、青果笑嘻嘻钻进一个筐子,咧着嘴角打闹,你伸长胳膊推我一下,我压低脑袋往你怀里拱。大肚腩的竹编筐子正好容纳两个穿着圆滚棉袄的顽皮小儿,刚好露出一个脑门尖。
  青叶爬进另一个箩筐,蹲下时冒出一个脑袋,她还从来没有以这个视角看过东西。
  周围的一起都变得高大起来,她仰着头只到娘亲的膝盖,堂屋的大门似乎变大了一倍,高不可攀,耸立在两边。
  杏娘又拿了两件旧衣盖在筐子上,自个拢好棉袄拉紧头巾,提起一篮子节礼随着男人走出大门。
  辽阔的田野荒凉、苍茫,白色的雪层厚厚地铺在大地之上,河水只剩了浅浅的一个底,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夹杂着枯枝落叶,尽显衰败。
  道路两旁齐人高的野草傲气不再,齐刷刷压弯了腰肢,在一片雪色中顽强的露出一抹枯黄。
  偶尔飞过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在雪层上跳跃、踱步,俨然视严寒如无物,悠闲自在地在草根底下啄食,留下一串串凌乱的小脚印。
  夫妻两个气喘吁吁地赶路,男人肩上的扁担上下颠簸,箩筐里的娃娃哈哈大笑。惊得才落地的小雀又展了翅膀,飞得远远的才敢回头看。
  “呼!”有惊无险,心悸地扇扇羽毛拍拍胸脯,原是小娃调皮故意使坏,险些吓坏了它的小心脏。
  不远处也有赶路回娘家的年轻夫妇,离得远看不清人脸,只一个淡淡的身形,但这并不妨碍高亢的打招呼声断断续续传来。
  “是呢!”杏娘也大着嗓门回应,“今儿回娘家,路不好走哇!”
  对方挥了挥手,转身走远,杏娘也抬起手招了招。
  “你听清人家说什么了吗,你就回话?”丛孝很是好奇地问,矮下身子放下筐子喘一口气。他只听见了人声,但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媳妇的耳力什么时候这般好了?
  杏娘白了他一眼,无所谓道:“左右就是那几句话,听不听清楚有什么打紧,打个招呼就完事了,你以为她就能听清楚我说的话?”
  丛孝:“……”
  “那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管她是谁。”
  男人摇头失笑,喘匀了气后重新挑起担子,他媳妇如今是越发的出人意料了,和人打交道愈发熟练。
  ……
  小夫妻两个到达李家老宅时,真个狼狈不堪,额头冒汗,裹在头上的布巾又不能摘下来,以免着凉得风寒。此时取下时,贴着脸颊的半边早已叫汗水浸湿了。
  丛孝更是里衣尽湿,头顶上呼呼冒起一缕缕水汽,只恨不得把头埋进雪堆里,好散一散这无所不在的燥气。
  杏娘好笑地推着自家男人往原先住的闺房走,替换下事先从家里带来的里衣。
  杨氏搂了三个宝贝外孙心肝肉啊的一通叫唤,李老爷子捋着胡须笑微微立在一旁,见老婆子没完没了地亲香,无奈地摇了摇头,施施然走进老两口的房间。
  不多时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漫不经心打开来放在堂屋当中的桌上。
  在西厢房换衣裳的夫妻二人只听得一阵阵孩童欢呼雀跃的叫嚷声传来。
  “外祖父,我知道这个东西,这是陀螺。”
  “我也知道,我看见别人玩过。”
  丛孝系上腰带,笑着对媳妇说:“怪道一个个撒着欢地想往外祖父家跑,敢情岳父大人变着法地讨他们欢心。”
  女人理所当然点头,娇俏地一笑:“他们只是小又不是傻,好赖还是知道的,谁对他们好,他们自然喜欢谁。”
  两人收拾一新走出房门,只见两个小儿子各自手拿一根小鞭,地上滴溜溜转着一个木陀螺。
  起初陀螺转得飞快,身上的纹理在转动中模糊成一片,尖锐的底部与地面摩擦,发出“嗡嗡”的声音。渐渐的,陀螺的旋转慢了下来,轮廓逐渐清晰,“嗡嗡”声也变得低沉、断断续续。
  青皮的眼睛死死盯着陀螺,嘴巴抿得紧紧的,小手下意识攥着鞭子,眼看陀螺歪歪扭扭如同喝醉酒的大汉,下一刻就要趔趄倒地。
  他屏住呼吸,一个大步走上前照着陀螺就是一鞭子。
  “啪——咚!”
  陀螺被突如其来的一鞭抽得飞上了天,又立刻掉落下来,在地上翻滚几圈撞到墙角,意犹未尽抖了抖身子,终于停止不动。
  青皮茫然地眨巴眼睛站在原地,嘴巴惊讶地张圆了。方才外祖父抽了一鞭子,陀螺转得更快,怎么到他这就变了样,还飞起来了?
  它又不是风筝?
  李老爷子哈哈大笑,鼓励道:“不错不错,咱们小二哥力道还是足的,就是没掌握技巧,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照着陀螺使劲抽。”
  青果忙抢上前捡起陀螺用自个的小鞭缠绕,手往后一拉,陀螺慢悠悠旋转。两个小子围着陀螺跑,大呼小叫玩得不亦乐乎,轮流一次不起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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