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然则不是说考不上秀才、举人,就不用念书了。葫芦镇上多的是拥有几十、几百亩农田的小地主乡绅,开着小铺面的商户,吃手艺饭的匠人。这些人家的子弟先不说能不能在念书上出人头地,总得要学会识字吧,要不然连个田亩契约都看不懂,且不后继无人偌大家业拱手让人。
  还有那些住在乡下的富裕农户,不愁吃穿之余也会择一二天资聪颖小辈送到镇上念书,当初李苏木就是进的镇上私塾,到底比乡下蒙学正规些。
  如此小小葫芦镇私塾却多,束脩也不贵,几岁孩童送进去读到十二、三岁出来正好干活,也免得成日在家惹是生非,无所事事。
  丛信所在的私塾原也有一个教了几十年的老先生,每日闭着眼睛领着一群半大小子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学生无追求,家长不强迫,先生也乐得日日消磨打发时间,老先生白胡子一大把,牙齿掉没一半,看样子还能混个三年五载。
  要不是下雨天摔了一跤跌断了腿,上了年纪的人没个半年、一年的养不好,实在请不了这么长时间的假,也不能让出这个先生宝座。
  丛信念书没天分农活不擅长,当上了启蒙先生倒是兢兢业业。每日早早赶去学堂迎接学生到来,中午在那边吃饭,傍晚等学生都走光了才慢悠悠踱步往家赶。他不爱跟泥土打交道,一生痴迷于书本,纵使没啥大出息,教个蒙学还是绰绰有余的。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林氏自嫁到丛家就以读书人娘子为荣,待成了童生娘子更是自持身份,轻易不肯抛头露面,自降身价。奈何时运不济不得不蜗居草莽乡野,干些有失身份的农活。
  如今好不容易脱掉那股怎么都洗不干净带有泥腥味的粗布衣裳,即便居住在如此狭窄逼仄的房屋,也心满意得。安之素若地打理一日三餐,空闲之余绣几幅帕子挣两个零花钱。
  陈氏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老太太,初到陌生之地还有些拘谨,等弄清楚周围邻居的家境日常,自觉自家也不差,瞬间抖擞起来。
  整日窜完东家窜西家,走完前巷走后巷,没几天跟周围一片打得火热,大娘婶子媳妇的好不热闹。吃饭都不得闲,放下碗筷就溜达出门。
  所有人都满意,唯独坑苦了丛三老爷。
  丛三老爷何曾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子,少时家里颇有钱财,住在老宅的宽敞大院。等到成婚分家,那也是整齐的前后院。到老到老住的地方居然还没家里猪圈大,他在之前是怎么也想不到世上竟还有人住在这么丁点大的地方。
  隔出的半间放上一张床就不剩什么了,站两个人都显局促,他又不能跟老婆子似得跑人家家里晃荡,镇日憋闷在床边上打转。
  他是在乡下住惯了的,清晨傍晚天气晴朗的时候,必要去田间地头走上一圈,看一眼庄家扯几把草,回到家饭菜能吃得更香。现在这种情形过上一年,走的路还没有他之前一天走得多,这如何不抓心捞肺。
  房间狭小挨得近,隔壁打个喷嚏这边能听到口水落地的声音,别提有多别扭。
  一到做饭的点,大儿媳一勺子辣酱浇下去,整间房烟熏火燎,充斥着刺鼻的辛辣味,呛得丛三老爷撕心裂肺地咳嗽,躲都没地方躲。下雨天更是折磨,水也不敢多喝,跑一趟茅房衣裳鞋袜淋个湿透。
  时已入冬,里屋阴森潮湿常年见不到太阳,衣裳被褥湿漉漉带着霉味,整个人就像半截埋在泥土里,被暴雨冲刷透顶的烂木头,乌云一遮顶能长出蘑菇木耳。再下个霜上个冻,嗯……另半截可以就地掩埋,直接入土为安了。
  从初冬到深冬,丛三老爷觉得自个就是一坛腌入味的酱缸子,只不过不是酱菜味,而是腌臜味。
  一进入腊月,丛三老爷就催着老妻收拾家当回老家,陈氏还有些不乐意。在乡下纵使不是农忙时节,每日也要干杂活,清扫院子修整菜园,松土除草捉虫,游手好闲就要被说道,好像不做事就活不了了似的。
  这里就不一样了,除了那些需要上工的人,其他人做完家里活计就是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说得不亦乐乎,也不会有人整天盯着她做了什么事。
  丛三老爷态度异常坚决,一改平常老好人的形象,给老妻两个选择,“要么咱们一起回去,要么我跟着老二过,你跟着老大过。”继续让他住在这种地方,他连相伴几十年的老伴都能舍弃,可见丛三老爷受荼毒之深。
  陈氏心不甘情不愿地卷包袱皮。
  杏娘看着早早到家的老两口甚是诧异,离过年还差着一个月呢,怎地这般早就回来了?且看他们带回来的东西跟离开时没两样,就过个年至于带这么多物件吗?
  她心里虽然疑惑,但也没问出来。
  等到过完年,大房迫不及待回镇上,老两口还稳当当地住在老二家,丝毫不见启程的迹象。
  杏娘还以为老人家难离故土,丛孝却看出点苗头。
  原本每年收完最后一季晚稻,离过年还早,这中间的个把月丛孝都是去府城干活。唯独这次没去成,家里没住老人,剩了媳妇跟年幼的孩子在家不是个事。
  过年都还在为此事烦心呢,不想事情尽出现了转机。
  丛孝私下跟老爹碰了一次头,达成某种默契,又在夜里跟媳妇嘀咕一阵,夫妻二人形成共识:老两口还是继续跟着二房过。
  只是杏娘深觉自家房头吃了个大亏,大房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养老田亩他们得了,人却要他们来接手。
  把两个老的赶出去吧,太不像话,没这么干事的;找大房要回田产吧,要不要得回来尚且两说,又得闹腾地人尽皆知。自家闹出的笑话才平息下去,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再翻出来一次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这事可真是……想起来就让人火大,真当他们是芝麻馅的包子——任人拿捏,可又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
  “之前你爹说女婿是个心软的,却没软对地方,专吃些憨亏。”杨氏无不扼腕地叹息说道。
  杏娘把头埋在她娘怀里偷笑。
  夜色渐浓,偶偶私语渐歇,母女俩沉入安睡。
  天光大亮,村庄从沉睡中苏醒,灵动的声音在清静的早晨格外悦耳、轻巧。在这广袤的乡野之中,嘈杂的湍流稀释成娟娟溪水,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浑然天成。
  杏娘慵懒地躺在未出嫁时的床上,暖烘烘的被窝像冬日的炉火包裹着身子。
  她闭着眼睛不想动弹,听着屋外邻人清脆地交谈,鸡鸣狗吠地喧闹。一夜好眠,回到儿时成长的地方,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自己仍是那个可以睡懒觉的小女孩。
  她抱着被子翻个身,杨氏已不在床上,里侧呼呼大睡的女儿仍在酣眠。她睡得两颊白里透红,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下阴影,双手伸出被窝搭在胸前,睡颜是如此的童真、无忧无虑。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她略显粗重的呼吸,一呼一吸间被子轻缓地起伏。
  杏娘抬起脑袋凑近女儿的大头亲了一口,翻身掀开被褥起床。
  等她收拾好走出房门,正碰上往灶房去的杨氏,“起来了?你爹在水塘边打拳,喊他回来吃早饭。”
  杏娘点头应好,跟着她娘进灶房打开后门出去。
  李老爷子穿着雪白的练功服在水塘前的空地上慢悠悠比划,动作轻柔和缓,连贯顺畅,非常赏心悦目。
  杏娘从小看到大,一眼看出拳法练到了尾声即将结束,她也没出声打扰,静静站立一旁等候。
  李老爷子双手收势缓慢吐出一口气,偏头看向女儿,“昨晚睡得可好?”
  “嗯!”
  “你娘是不是说了我一堆坏话?”他继续问道。
  杏娘忍俊不禁:“哪有,爹爹就是爱多想。”
  “就是说了我也不怕。”李老爷子满不在乎地道,“实话告诉你,你们家大姑子闹腾的那阵我就知道了原委。起先是不想替王家的蠢材收拾烂摊子,后面就是故意不去掺和你们的分家。现在这样的结果好着呢,正合我意。”
  杏娘目露疑惑望着她爹,所有人都说他们分家分的不公正,自家损失惨重大房得利,就连娘都怪爹爹没去丛家施压。
  “我千娇万宠养出的闺女可不是去别家当牛做马,任劳任怨的,要是那样还不如全家一起饿死算了。不过你放心,爹爹无论如何都会帮你,大不了弃了丛家,把孩子们都接过来,爹娘养得活你们母子。”李老爷子郑重承诺。
  杏娘哭笑不得,“爹你又胡说八道,哪有带着孩子回娘家住的。”
  “你只管记着就是。”李老爷子淡声说道,“有两个老的帮着料理这十几亩地,你也不会太累,粮食实在不够吃的话也不打紧,大不了买几袋就是了,多大点事,要那么多地有何用。”
  杏娘跟她爹是愈发说不到一块去了,是个人都明白地越多越有钱的道理。不过她知道爹爹是她见过的人里最聪明厉害的,听不懂没关系,照着他说的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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