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可这些人不曾参与当年的暴行,他们甚至不知晓,萧道遵的罪,为何要这些毫不知情无力反抗的人来承担,你的复仇,一定要变得和他一样,连稚子都不放过?”
  “一样。”
  桓恂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的血色更重了些。
  他逼近一步:“这怎么能算一样,萧道遵当年是施暴者,而今日,我是来讨还血债,我要他萧道遵亲眼看着,他所在意的一切,是如何在他眼前灰飞烟灭,这是他欠下的债,这是他该还的,这是天理!”
  他试图用这些话斩断她对萧家人的怜悯。
  他信奉的逻辑是斩草除根的生存法则,是血仇必须用血脉来洗净的执念。
  这些话没有让她乱了阵脚,她要拉他出深渊的态度坚决:“那循环的这天理,何时才是尽头,今日你杀他子嗣,来日他的旧部是否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来杀我们的子嗣?”
  “仇恨只会孕育出新的仇恨,你今日要是不分青红皂白屠尽这满场萧家人,你与当年那个你深恶痛绝的人,在本质上就没有区别了。”
  她握上他的手,试图刺破他被仇恨层层包裹的心。
  “你是在用他的罪,来玷污你自己的手。”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烫的他一抖:“我不要你变成他那样。”
  她的哀求,她的泪水,她按在他手臂上坚定的触感,与他脑海中凄厉的惨叫,还有萧道遵那嚣张而残忍的面孔疯狂交织冲撞着。
  他手里的刀锋在晦暗的天光下锋利可见,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萧家王室的人更是像等待一个判决那样,望他放自己一马。
  亡国已经是惩罚他们,他们不想再被杀。
  静立一旁的独孤楼君这时缓步上前,像之前那样叫他:“子竞。”
  她年逾四十,历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跟着羽涅的话音劝他:“你的仇恨,无人有资格劝你放下。”
  “我亦深知萧道遵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其罪,你今日杀他,是天道轮回,理所应当。”
  她语气带着沧桑的力量:“但子竞,仇恨的尽头会让你失去自己,试问赤隼族那些人,想看到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你么,他们在天有灵,会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痛快么?”
  独孤楼君:“雄鹰的利爪是用来撕裂仇敌,而非践踏巢中雏鸟,真正的强大,在于制裁元凶,而非屠戮无力反抗的弱者。这非仁慈,而是人性。人,不可以失去人性。”
  几乎同时,翠微也急切地喊着:“驸马,公主说得对啊,报仇雪恨天经地义,可我们不能让仇恨蒙住了眼睛,忘了本心。”
  她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范天跟关政等人,互相对视一眼,思索着是劝他好,还是任由他发泄。
  他听着独孤楼君的话语,听着翠微带着哭腔喊出的“本心”,还有心爱之人的字字句句的劝导。
  她们在劝他守住“人性”,可他活下去的意义,正是为了替那些赋予他“人性”的恩人讨还血债。
  他沉默着,僵立着。
  范天与关政等人屏息凝神,他们并不完全知晓他与赤隼族之间的羁绊,只知萧道遵杀了他的恩人。
  良久,良久。
  久到羽涅按住他手臂的力气将要耗尽。
  终于,他开口:“赤隼族于我,恩重如山,没有他们,我早已是深山里的一堆枯骨。”
  “此仇,乃义之所在,不容不报。”
  这句话,是说给所有人听,更是说给他自己听,坚定着他的意志。
  “你们说得不无道理。”他道:“覆灭赤隼族的,是萧道遵,非是这些懵懂稚子。”
  “我今日若以复仇之名,屠戮这无力反抗的孩童,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曾给予我庇护的恩人。”
  “我的手。”他转动持刀的手腕,刀光流转:“的确不该让恩人之名,蒙上滥杀无辜的污点。”
  听见他此言,羽涅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酸楚和欣慰涌上心头。
  她明白,对于将恩义看得比天还重的桓恂来说,这已是他能做到的、对自身信念最大的突破和让步。
  她眼中变得发亮起来,以为他要听从自己的话。
  然而,就在这气氛刚刚缓和,桓恂眼神却倏然转向血泊中的萧道遵,刚刚压下去的、基于恩义的滔天恨意再次奔涌而出,比之前更加酷烈。
  他手腕一翻,刀尖划破空气:“但,此仇,非我桓恂一人之私仇,乃是代赤隼族全族,向萧贼索还的血债,他们惨死之时,无人对他们讲人性,今日,我又何必对仇人讲人性。”
  “我桓恂此生,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赤隼一族于我有救命之恩,此仇不报,我无颜立于天地之间,不配为人。”
  “今日我屠他萧氏,不是因为我嗜杀,而是因为这就是我的道。若我连为恩人复仇都做不到,一个无信无义之人,谈何为人。”
  他手里的刀锋再次扬起,这一次,目标仍是那吓得连哭都忘了的小太子。
  见状,羽涅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我懂你的道义,但你的道义,正在将你变成第二个萧道遵。”
  “赤隼族的血是血,萧氏旁支妇孺的血也是血,不要用一场屠杀,去祭奠另一场屠杀。”
  “若道义只能通过以暴易暴来实现,那终将会被暴力本身吞噬。”
  她带着哭腔恳求他:“夫君,复仇之路没有尽头,你今天种下的因,就是他日我们被迫品尝的果。不要亲手为我们未来的孩子,制造下一个‘萧道遵’。”
  “不一样!这根本不一样!”他眼睛赤红,语气带着无尽的痛苦:“萧道遵是为一己私欲屠杀恩人,我是为血债血偿,若连这都能混为一谈,世间就没有公道可言。”
  他声音嘶哑:“萋萋,不要用仁慈来混淆正义。”
  羽涅泪水奔涌而出,她看到他的痛苦,自己的心也同样如同刀绞。
  她知道他背负的一切,正因如此,她才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深渊。
  她凄然一笑:“如果正义需要用一个孩子的血来祭奠,那它就不是正义。”
  听着她的话,他知道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谈得拢。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他不能心软,他必须走下去。
  “谢骋!”他厉声喝道:“带公主下去!”
  一直紧绷着的谢骋身躯一震,脸上闪过挣扎,但军令如山,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公主,得罪了。”他伸手欲将羽涅拉开。
  就在谢骋碰到她手臂的瞬间,羽涅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从袖中抽出一把贴身携带的匕首,寒光一闪,锋利的刃口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谢骋被吓了一跳,忙劝她:“公主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翠微跟独孤楼君也被吓惨了。
  在场所有人,包括萧成衍挣扎着要起来,大喊着她的名字,想要阻止她。
  羽涅根本听不见其他人的话。
  所有嘈杂的神棍,在这一刻全部褪去,她的眼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刀锋贴在她脖颈的皮肤上,她缓缓出声:“放了他们,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注视着她的举动,桓恂森然的冷意顷刻间碎裂殆尽。
  他看见她素日娇俏的眉眼间充斥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发颤:“萋萋,把刀放下。”
  “放了他们。”她脸上的泪水洗刷着她的面容:“夫君,我求你,放了这些无辜的萧家人。否则,我将会用我的命,来换他们的生路。”说着,她手腕用力,一道清晰的血痕立刻显现,一条血线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
  “不、不要……”桓恂喃喃着,看着那刺目的红,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要炸开。他看着她决绝的眼神,知道她真的做得出。
  就在这时,血泊中的萧道遵不知为何,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沙哑、诡异,充满了嘲讽,但在场无人有心去理会他。
  羽涅根本不理那笑声,她只是看着桓恂,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和挣扎。
  “放他们走。”她再次用力,血珠沿着脖颈滑落,染红了素色的衣领。
  看着她脖颈上不断渗出的鲜血,桓恂脑海中疯狂地闪过无数画面,漫天火光中的惨叫,给他起名的阿姊,散落一地的残肢,背上嵌着数支箭矢的族人。
  而浓稠温热的血液糊住了他的眼睛,灌入他的口鼻,在尸堆缝隙里,他奄奄一息透过尸骸的间隙,看到萧道遵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俯瞰着这片他一手制造的人间炼狱。
  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巨大的痛苦快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快要被彻底撕裂。
  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手里象征复仇与恩义的刀,仿佛有千钧重。
  他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眼泪,从他发红的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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