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你我都读过史,不说我南殷,纵观古往,南北对峙,真正能由南向北,完成一统的北伐,屈指可数。大多时候,不过是凭借长江天险,偏安一隅,或是劳师远征,最终铩羽而归。”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无论如何自有其因果可循,无非天时、地利、人和,战场上的刀剑见红,将帅的谋略博弈。”
  说到此处,萧道遵话音透着不解的怒意,转身猛转向萧成衍。
  “可如今我们准备万全,时机精准,将士用命,面对的,却非史书上记载的任何一种战法,北邺的火器,不在兵策推演之内,不在千古兴衰的因果道理之中。”
  “我自问已做到了历代先祖想做而未能尽全功的一切。”
  “可我们面对的,数百步外就能摧城崩山的利器,我们的将士,甚至连敌人的面都未曾看清,就粉身碎骨。这已非人力可抗,让我所有谋划,都成了一个笑话。”
  说着这些话时,萧道遵没有颤抖,只有斥责上天不公的怒气。
  他带着不甘愤懑的话语在风中消散,留下一片沉重的寂静。
  南殷的火器数量远比不上北邺的数量,他们哪怕有火药册子也没用。
  或许偷来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他们的制作速度很落后。
  萧成衍沉默听着,他这位向来心志坚毅的皇兄,此刻正在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完全无法理解无法应对的失败方式。
  它动摇了根基。
  良久,萧成衍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犹豫着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皇兄。”
  他顿了顿:“北邺左右两路大军凭借火器之利,进展迅猛。照此态势,其兵锋全面进入南殷腹地,甚至直指上京恐怕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局势之危,已非寻常战法可以挽回。”
  萧成衍抬眼仔细观察了一下萧道遵的神色,继续谨慎地说:“为社稷计,为黎民免遭涂炭,臣弟斗胆建言,是否应考虑遣使,与北邺……议和?”
  “议和”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氛围瞬间冷到谷底。
  萧道遵负手而立,他没有立刻回应,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转过身,面容在月色下轮廓分明,带着属于帝王的绝对威严。
  他盯着萧成衍,仿佛要从自己这个弟弟脸上看出些甚么。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甚么?”
  不等萧成衍回应,萧道遵冷声道:“夜袭之败,是耻辱,但朕的江山,不是几次败仗就能动摇。”
  说着,他语调陡然拔高:“北邺人踏上南殷的疆土,左右两路受挫,但那又如何?”
  “桓恂跟严岳以为凭借几件奇技淫巧的火器,就能摧垮朕的社稷,痴心妄想!”
  “他们可以凭借火器之利一时得逞,但想全面进入南殷,吞并朕的江山绝无可能!”
  “败一阵,失几城,天还塌不下来,你现在就要议和,你让前方几十万将士怎么想?!”
  萧成衍并未退缩,他迎着萧道遵的眼神,依旧坚持着。
  “皇兄!前方的将士们正在用血肉之躯去抵挡北邺的火器。我们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连云山、前辟口,多少好儿郎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炸得粉身碎骨!”
  “皇兄亲眼见过火器的威力,血肉之躯,怎么能跟火药去比硬碰硬?”
  言毕,萧成衍撩起衣袍跪了下来,叩头恳求。
  “这样下去,我们守住的每一座城,都要用成千上万的性命去,我们确实还有数十万将士,可北邺的火器不知还有多少,再这样下去,我们南殷的元气会就此耗尽,再无翻身之日。”
  萧成衍的话彻底点燃了萧道遵心中压抑的怒气。
  “你!”他胸膛剧烈起伏,锐利的眼眸燃着骇人的火。
  他不再站在原地,而是像一头被囚困的雄狮,在原地焦躁地来回踱步。愤怒、失望灼烧着他的理智。
  突然,他骤然停步,转身对着跪在地上的萧成衍,抬腿一脚猛踹在他的肩头。
  这一脚力道不轻,萧成衍闷哼一声,向一旁踉跄,他立刻用手撑住地面,没有倒下。
  一直远远守在廊下的韩介脸色大变,顾不得身份冲上前来,单膝跪地挡在萧成衍身前,抱拳急声道:“陛下息怒!殿下他不是故意,全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
  “滚!”萧道遵看都未看韩介,沉声怒喝。
  韩介被凛冽的帝王之威慑住,僵在原地,不敢再言。
  萧道遵目光死死钉在萧成衍身上,字字如刀,劈头盖脸地砸下。
  “萧成衍!朕还没死,这南殷的天还没塌下来,前方将士还在浴血奋战,你身为亲王,朕的胞弟,不想着如何破敌,竟在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公然劝朕议和?!”
  “你要朕向那帮凭借妖器逞凶的北邺低头,你要让朕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萧成衍肩头受了一脚,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疼痛。
  他听着萧道遵的斥责,抬头解释道:“皇兄!臣弟绝非畏战!更非长他人威风!臣弟正是为了这社稷,为了萧家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不至于玉石俱焚,才出此下策。”
  “我们纵有数十万兵马,但眼下的情况冲上去也只是徒增亡魂。议和非是投降,是存续国力,是等待时机。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去找到应对之法,若此时耗尽所有精锐,南殷的江山就危了。”
  “够了!”
  萧道遵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眼中的怒火燃烧得更加旺。
  他手臂一挥,不再看萧成衍,召来候命的将领:“来人!”
  脚步声急促响起,值守的将领跪伏于地。
  萧道遵:“传朕旨意,令沿线各军,给朕层层阻击,步步为营。纵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给朕耗尽北邺的锐气,非死不能后退!”
  说完,他再未看萧成衍一眼,猛地一甩袍袖,转身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在宫灯下拉得很长,仿佛一座孤绝的山。
  萧成衍依旧半跪在原地,肩头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看着萧道遵离去的方向,前所未有的惊悸与无力感攫住着他。
  萧道遵的旨意,在他听来,无异于将南殷尚存的数十万精锐和整个国运,推向深渊。
  萧道遵走远了,韩介这时才低声劝慰着自家主人:“殿下,先起来吧。陛下的性子您知道,他认定的事,谁也劝不回。”
  萧成衍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着起身。
  月光映照着他苍白,充满忧虑的侧脸。
  他不禁想,南殷数百年基业,难道就要这样玉石俱焚,断送在这毫无意义的硬碰硬之中么?
  不,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哥哥走向万劫不复之地。
  可他该当如何?
  想来想去,一个念头在心中慢慢滋生起来。
  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
  必须有人来做那个“懦夫”,来做那个背负骂名,却可能为南殷保留一线生机的人。
  念及此处,萧成衍抬眼,望向北方,眼神决绝。
  心想,这份“屈辱”,那就由他来背负吧。
  他没有对韩介说自己的想法,只是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了一句:“回去吧。”
  第171章 却天各一方
  纵使萧道遵做出了各种补救措施,但南殷仍然抵挡不住过于勇猛的火药攻击。只能后撤。
  敌弱就是我强,北邺趁机驱使三路大军更快往南殷腹地而去。
  双方士卒反复争夺厮杀,留下一地尸体和鲜血后,接着往其他战场接着前进。
  桓恂身为中路将领,他摒弃了所有的迂回与权衡,用最暴烈的方式正面冲击。
  他要的不是击退,不是占领,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萧道遵凭借地形和残存的兵力苦苦支撑,但防线在这样疯狂的攻势下也难以招架。
  越接近上京,桓恂整个人越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每一次从前线归来,他身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眼神却是灼热明亮的。
  他会来到羽涅的营帐,盔甲未卸,风尘未去,捧起她的脸,吻她。
  唇齿交缠的间隙,他会稍稍退开,格外深沉地注视着她,询问她,有没有要问他的?
  望着他的眼睛,她能感受到他因即将摸到敌人鲜血而发烫的情绪。
  他似乎在期待,期待她问及战况,问及他如何将萧道遵逼入绝境,期待她触及他内心最滚烫黑暗的角落,诱她探究,引她开口。
  他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以为他只是太过开心而如此,只是仰着头,承受着他带着征伐意味的亲吻。
  在他问出那句话后,她会主动迎了上去,用一个更深入绵长的回吻,说是没有。
  在她的顺从里,他只是微笑,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好像下一秒,她就会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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