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这些工匠倒都是细心之人,听得神色凝重,没有一个随便应付的。
  可见谢骋办事属实牢靠。
  直到确认每个人都意识到其中的风险,羽涅才展开制作的过程,一步一步演示如何装填火药,火药该放多少,以及怎么埋入引线。
  她边做边讲解,工匠们屏息凝神,无一不露出兴奋的色彩。
  硝石提纯、硫磺精炼、木炭加湿、酒精萃取,调制配比这些工序太过繁复,每个环节都容不得半点闪失。
  她思忖再三,决定将流程拆解,每道工序固定专人负责,自己手把手教。这样既避免了混乱,又能让工匠们专注精通自己的环节,不容易出错。
  至于装填火药入竹管,倒是相对简单易行。
  一轮演示毕,她开始让众工匠上手试验。
  大家第一次接触这稀奇的玩意儿,虽有些紧张,但上手操作起来,从不熟到小半个时辰后,也做的有五六分模样。
  在羽涅教工匠们制作火器的同时,他们不远处的坊也内同样正是一派紧张忙碌。
  榔头敲击声不绝于耳,已搭起数座临时灶台基本都已成型,更靠里的区域,几个匠人协同安装蒸馏用的器具。
  每一个需要用到的东西,都是按照她在图纸上的要求,一道一道按照顺序往下,好可以形成真正的流水线。
  吆喝声、木材搬运的摩擦声、偶尔传来的试火小爆鸣,各处无不人影绰绰,忙而不乱。
  全部人都没有松懈的,赶着要将雷药坊早些建造好,盼望早点结束战争,让家中上了战场的快些回来。
  经过五六日学习与操练,大部分匠人对流程已然驾轻就熟。
  期间虽也有人遭遇特别棘手的难关,但羽涅必会不厌其烦剖析解惑,直至对方完全会做。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她的悉心教导,这几日里,工匠中已涌现出极为佼佼者。
  这几个人手下成型的竹火箭不仅形制标准,爆破测试除了几次小纰漏外,基本次次成功。
  无论如何,她这边没算白忙碌,事情有了成色。
  但就在羽涅埋首于作坊,全力督造火器之际,前方战局并未因这边的宁静而停滞,反而起了急剧变化。
  自桓恂率精锐连拔南殷三处要隘后,南殷大军被此等凌厉攻势所慑,按兵不动。
  可沉寂了一日后,南殷却倏然从左路大举压境,旌旗蔽日,萧道遵让手下将领,调动不下近十五万兵力,直扑北邺防线最为薄弱的左翼。
  而北邺左路兵力仅有五万,位置分散,各有据点要守,其余主力皆布防于至关重要的中路与右路,不能随便调动。
  面对这样凶险的局面,桓恂近日来已无暇他顾,日夜坐镇,全力调兵遣将,指挥布防,以应对南殷的攻势。
  对于南殷突然集结二十万大军猛攻左翼,桓恂在应对的同时,心中却萦绕着一个沉重的疑问。
  用兵之道往往遵循地理与战略常理。
  由南征北,历来以中路突破望乡、西出晋伦为正途,左翼这一带河网密布、山丘交错,不利于队伍展开,也难以直捣北邺腹心。
  萧道遵用兵虽诡,但这样的无谓之举不是一个将领该做的。
  他此番以二十万精锐主攻左翼,实有违用兵常理。
  不单是桓恂,久经沙场的关政也有此疑问。
  谁知就在今日,桓恂心中的疑问才有了解释。
  卯时有战报传来,说萧道遵命麾下头号猛将葛飞尽率精锐骑兵长途奔袭往长亭关而去。
  拿到战报的桓恂顿时明了,明了萧道遵真正目的不在于突破左翼防线,其意图达成一个阴谋。
  而这个阴谋,很有可能就是试探他。
  从战报里,他得知葛飞尽甚至不掩护,明目张胆的暴露行军路线,他更是确定,萧道遵或许是想以他是否救援长亭关为试金石,试探北邺兵力虚实。
  因为他要是能在左翼压力极大的情况下,分出兵力救援一处非战略要地,则说明北邺兵力仍有盈余,若不能,则证明二十万已是极限。
  猜到萧道遵用意,为了凑出救援长亭关的兵力,桓恂不得不从正面防线秘密抽掉了一个关键营垒的守军去驰援。
  可他仍晚了一步。
  破城后,葛飞尽破城后竟下令屠戮,数万边民殒命。
  此次惨烈的做法,他把早晨时的猜测,变成了笃定。
  不知道这一切的羽涅,忙完雷药坊的事,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将军府。
  火器的制作这几天顺风顺水,她整个人也面容轻快,神情雀跃,忙了一天也不觉得累。
  夜色降临,府内抄手游廊下的灯渐次被点亮。
  一回来,羽涅一如既往走向堂厅,想象着把今天的进展分享给桓恂。
  来到堂厅,她见里头灯火通明,却比往常安静。
  只有谢骋和两个参事围在沙盘前。
  见她进来,参事们默契地收了声。
  “容娘子回来了。”谢骋转过身,脸上惯常挂着的爽朗笑容不见,看起来有些愁容满面。
  羽涅往他身后瞄了瞄,没见到想见的人,于是问:“谢护卫,你家将军呢?”
  谢骋回:“将军在书房,他与关监君正在商议要事。
  桓恂在书房,她打算过去找他。
  “那行,你们忙你们的,我就不打扰了,我去书房,”说完,她脚步轻快,准备往书房的方向走。
  “容娘子!”谢骋急忙叫住她,语气里带着少见的急切。
  羽涅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谢骋走上前,喉咙发紧道:““容娘子要不现在还是别去,将军他……这会儿怕是谁也不想见。”
  “为何?”
  战场上的事,桓恂对她向来报喜不报忧,所以这几日战场上的波动,她并不知晓。
  闻言,谢骋面色沉重,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里头夹杂的愤怒要燃烧起来。
  他张了张嘴,半晌过后,才挤出四个字。
  “是长亭关。”
  “长亭关?这是哪儿?”
  羽涅并不熟悉北邺地理,她自然不知道此地具体位置在何处,以及军事战略上的意义。
  霎时,谢骋五官忽然充满愤恨,嗓音干涩:“都是葛飞尽那个畜生,破关之后,他、他竟下令屠城!。”
  他话音落地,羽涅瞬间僵住,浑身的血液冰凉。
  “你、你说甚么?甚么屠城?”
  谢骋别过脸去,肩头剧烈起伏着,再转回来看她时眼圈发红。
  “萧道遵为了试探我方兵力,派出人马突袭长亭关,我们的人晚到了一步,就一步……”
  他嗓音带着哭腔:“南殷人却在长亭关大肆杀戮,平民百姓都不放过,我们的人马到时,看到长亭关外的河水都被染红了,尸体堆成了山……”
  谢骋仍在说着,但那地狱般的景象,已瞬间吞噬了羽涅的呼吸。
  她感觉一股足以冻死人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整个人一动不动。
  “公主?公主!”翠微担忧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你怎么了?”
  羽涅骤然回过神,脸色煞白。
  她甚么也顾不上,转身就朝着书房的方向狂奔而去。
  路上裙裾绊住了脚步,她索性用手提起。
  “公主!您慢点!”翠微焦急的呼喊被她抛在身后,置若罔闻。
  她一路奔跑着,直到那扇紧闭的书房门出现在眼前,她停住脚步,手撑在门框上,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剧烈起伏。
  桓恂与关政听到声响,转头看向门外。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甚至不需要她开口。
  只这一眼,他便明白,她已经知道了长亭关的惨剧。
  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甚么。
  却只听她坚定道:“萧道遵、萧道遵必须付出代价!”
  第164章 所谓蜉蝣撼树
  长亭关惨剧一事传回建安,激起朝堂轩然大波。
  当一部分同僚双目赤红,力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时,杨度与聂于梓等老成持重之臣,在巨大的悲恸下,反对即刻进行同等报复。
  在杨度这样已成朝堂上的肱股之臣看来,两国兵力悬殊时,强行复仇,无异于将更多将士和百姓送入死地。他们为民做官,不能让更多妻子失去丈夫,更多母亲失去儿子,更多孩子失去父亲。
  纵使北邺人人皆欲食南殷之肉,饮南殷的血,他们身居庙堂的要是亦随之癫狂,则是一种不负责,置黎民百姓于不顾的表现。
  与其他秉持不同政见的臣子争论时,杨度更是认为,如果他们亦行屠戮之事,这与南殷禽兽无异。
  今日以暴行报复暴行,他日子孙便视暴行为常态,仁义之邦将永堕地狱。
  “不可滥杀”为人性底线。
  在他跟聂于梓以及大部分朝臣看来,要是为了报复失去人性,这比失败更为可怕。
  杨度的立场,甚至连跟他们政见经常不同的陈伯夏,还有两三个原士族末流的大臣,这次都跟他们站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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