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不仅如此,今岁入秋以来,雨水也较往年少了些许,天晴日暖的日子一居多,持续的晴暖干燥,可能也是它花期得以延长的缘故。”
  “萋萋方才所言,对凤凰木的习性倒是熟知。”他偏过头瞧着她:“可我记得,你此前从未离开过怀远,而此树,只生于江淮温热之地,萋萋是怎么对它这么了解的?”
  听他问起此问题,羽涅眼睫微微垂下,跟着启唇:“郎君可还记得,之前我同你提过,我的故土在一个很遥远的国度。”
  桓恂:“这般重要的事,我不会忘记。”
  她道:“准确来说,我故乡所在的位置,此时正处于南殷境内,它的具体位置,正是位于你翻越岭南天堑后,所抵达的南殷下辖小镇范围之内。”
  以前她不确定故乡的具体位置,在查李幸出身时,她以为从一本风物志上,才确定了它身处何方。
  “现在它的名字应该叫卢山,那里,就有凤凰木。”
  桓恂从她话里嗅到不寻常的气味。
  “既是遥远的国度,萋萋的故土,又怎会在南殷?”
  到了如今,很多事她没必要瞒着他,上次未细说的事,她打算细细道来。
  她没有回避,回答着他的疑问:“那是因我降生时,南殷早已不复存在,中间隔了上千年。而且它也好,北邺也好,对那时的我而言,都属于几千年前史书上所记载的国家。”
  “陌生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她这些话对桓恂而言不亚于天方夜谭,抑或者是话本里描绘的神仙故事。
  既说到此处,他将心底潜藏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那萋萋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穿越之事说来太过离奇,实在难以取信于人。
  她只好折中,选择了一个他或许能够接受的说法,边缓步移动,边轻声答道:“我在那个世界身死之后,再一睁眼,便已来到此处,成了容家的孩子。”
  对于她的解释,桓恂并未生出怀疑,以她的能力,他早有感应到她不属于北邺。
  先前,她亦跟他提起过她的来历,加上有独孤楼君的例子在前,他没有不信她的道理。
  他回忆起初见时她对他的评价,一切的怪异,在这一刻都得到解释。
  她停下脚步,眼神又一次投向枝头那抹绯红,望着眼前这片景致,仿佛也望见了遥远如烟的往昔。
  “那时的庐山,除了随处可见的凤凰木,还有一棵极其高大的樟树,众人都叫它‘许愿树’。”
  提及此处,她语调柔软,带着怀念:“我小时候,听当地老人说,那棵樟树已有上千年的岁月。我并不知它是否真的活了那么久,只记得它的树冠极大,投下的树荫能覆盖好大一片土地,树上挂满了写满心愿的红绸缎。”
  在她的话语间,桓恂似是想起重要的事,接话道:“卢山确实有一棵高耸入云的樟树,我带兵经过时曾见过。那地方人迹罕至,附近有座破庙,树上还挂着些褪色的红绸子。”
  他说“如果卢山就是你的故乡,没想到,我竟也在不经意间,路过了萋萋曾经长大的地方。”
  她嫣然笑着,又听他略有可惜地说:“只是除了那棵樟树,你我所见的风景,恐怕不是一个景色。”
  随即,他朝她走来:“可转念一想,你我相遇已是上上签,何必还奢求其他。”
  她听着,莞然而笑,轻轻点头,是啊,能遇见他,何尝不是上上签。
  凝视着她含笑的模样,他问:“萋萋来自遥远的后世,知晓北邺终将倾覆…那在后世的史书里,可有我的名字?他们…是如何写我的?”
  “是穷凶极暴?还是暴戾恣睢?”说这话的时候,他语气不甚在乎。
  桓恂:“我想,如有记载,应该不只是会写我是个恶人那么简单。”
  一想到史书上的他没活过三十岁,她眼眶忽然涌上酸涩,喉头微动。
  不想被他发现异样,她攥紧了手心,浅笑且认真地回他。
  “史书上的你,长命百岁,受世人敬仰。”
  “史官写你,少历离乱,怀拯世之志,以严法肃内外,人皆畏其威,其心济民。外御强敌,内修德政,为北邺统一天下,更让百姓得以安居。后世评价你,刚毅而不失仁心,机深而终向光明。”
  “你的生平,会被收录在《名臣传》中,世人都知晓你的功绩。”
  “后世有帝王亲笔评你,‘千载之下,唯犹想见其风采’。”
  她一字不漏,叙述着一件存在的史实。
  他不知,在她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她已经决定要将这一切变成真的。
  听她认真说完,桓恂勾唇笑了下,笑容淡淡:“他们真是这么写我的?”
  怕他怀疑自己,她重重点了下头:“不止,以后他们还会写你更多的好。”
  桓恂却道:“真是意外。”
  羽涅:“意外甚么?”
  他看着她回:“他们竟未记载我会弑父的事,看来,在这件事上,秘密算是成功保住。”
  听他重新提起弑父的事,她联想到他看到严岳亲笔信时的表情。
  想起自己的来意,她叫他:“桓恂……”
  “嗯?”
  “你为何对你义父不喜欢,或者说,为何听他来,你并不开心?”
  “为何……”
  “为何要杀他?”他补充着她没说完的话。
  羽涅没有否认。
  她颔了颔首,于是将离开建安前,趁着齐训悄悄来找她向她交代一些事时,她则向齐训问起关于他跟严岳之间有何过节的事说了出来。
  她说起严岳对他好像挺不错。
  对此,齐训却不认同,同时向她诉说了一桩往事。
  说桓恂十岁时,严岳曾带着他大破犬戎部,后设宴庆功。席间,众将群情激昂,皆主张诛杀被俘的犬戎首领以立威。
  正当喧嚣鼎沸之时,桓恂从容向严岳冷静剖析杀犬戎首领的弊端。但随即,他抛出一个石破天惊之策,建议择其嫡子为质,而后释还首领及其部众,命其迁至指定边镇草场,为我朝牧马守边,岁纳贡马,战时从征。
  如此,可不费一兵一卒,得一外围屏障、稳定马源及仆从军。
  此言一出,诸将沸腾,唯独严岳,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骤然掀起巨浪。
  他想起一得道高僧对桓恂曾经的评价,说他其智近乎妖,能辅明主,亦能续断龙脉,易乾坤。
  当时严岳只当是方外之人玄虚之谈,一笑置之。
  但随着此类评价,后续在其他高僧身上也出现过。
  彼时他再听桓恂的计策,震惊于此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政治权谋,其思虑之深远,已远超寻常将领的军事范畴,隐隐透出上位者的布局。
  最后,严岳最终虽采纳了此议,当众赞他的好义子谋略过人,内心却埋下极为深的警觉。
  自那日后,严岳对桓恂便暗生忌惮,对他更是严加管教,防止他脱缰。
  桓恂就此在严岳心中不再是只需呵护的稚子义儿,更是一个心思难测、须得时刻警惕的危险存在。
  此事,正是严岳对桓恂日后所有猜忌的源头。
  哪怕最后桓恂凭借自身能力有了玄策军,每隔一年,严岳在他将兵带熟后,就会抽走一半人,接着再还给他一批新兵,美其名曰为历练他。
  齐训更是告诉了她一件让她大为震惊的事,就连谢骋,也是严岳当初派来监视桓恂的。
  只是谢骋经历过怀远何仁之的案子后,才被桓恂笼络。
  讲完这件事,她揣摩着问他:“所以,你是因为严都督因为这些事猜忌你,防范你,你才恨他的?”
  听到她的猜测,他喉间滚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月光流淌在他含笑的眉眼间,像拢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看来在萋萋心里,你未来夫君竟这般小心眼?”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尾音里带着几分戏谑。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着辩解,慌忙摆手。
  “逗你的。”
  说罢,他抬手拂去她肩头的花瓣,引着她在石桌旁坐下。
  但桓恂却没落座,半蹲在了她的身前,双手包裹住她的手。
  院子里,独有她两人,谢骋跟守门的侍卫,以及翠微不知何时早已退去。
  寸刻,他声音沉静地解答着她的疑惑。
  “我从不恨他。”他说:“是他给了我身份,教我武功,教我如何行军打仗。没有他,我绝无可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只是该死。”
  “人要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他不例外。”
  “而我,也不例外。”
  “哪怕因杀他,令我在史书上臭名昭著,我也不在乎。”他目光沉静如深潭,抬眸迎上她不忍的眼神:“这是我该付出的代价。”
  “我杀他也不是出于他猜忌我,防范我。”顿了顿,他平静地将实情说出:“是他不该杀程家满门,不该为了自己私欲,跟赵云甫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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