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桓恂若真如情报所言,仅有二十万兵马,那他必然捉襟见肘,前线处处是破绽。我猛攻一处,他即便来救,兵力也必有限,葛飞尽足以应对。”
“但他若能在你我意料之外,迅速调集重兵,甚至动用精锐主力回防这等关隘,那便证明,他手中掌握的兵力,远不止二十万,反之,他麾下人马确实并不多,前面他的攻势,皆是为了虚张声势而已。”
“总之,哥哥我攻长亭关是虚,逼他亮出真正的家底,才是此战唯一目的。”
他这番长篇大论过后,萧成衍神色并未舒展,反而更添忧虑:“皇兄此计虽妙,但臣弟仍有一虑。”
“讲。”
萧成衍踌躇着,缓缓道:“要是桓恂当真兵力匮乏,无法及时回援,或是他麾下守将无能,城破太快……”
他抬起头,眉宇间充满不忍:“长亭关内,终究是数万北邺百姓。葛将军麾下皆是虎狼之师,一旦杀红了眼,恐怕……”
“恐怕什么?”
萧道遵打断他,没有从沙盘上抬起头:“听皇弟这语气,是在替朕担忧,还是在替北邺的百姓求情?”
“臣弟不敢!”
“臣弟只是觉得,若杀戮过甚,有伤天和,亦恐有损皇兄圣名。”
“圣名?”
萧道遵看着他须臾,大笑几声:“朕的圣名,是靠尸骨垒起来的,不是靠北邺人的口碑传出来的。”
他走到萧成衍面前,气势逼人:“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一统天下,朕只要结果。”
“还是在你看来,几万条北邺人的命,远比八十万南殷将士的生死和北伐的胜败重要?”
“臣弟绝无此心皇兄。”
萧道遵哼了声:“你若想不明白,就出去吹吹风,想明白了再进来。”
萧成衍被这言语刺得一怔,固执站在原地。
声音因激动而微颤的辩驳:“皇兄,无论如何那是几万活生生的人,不是木偶泥人。杀戮过盛有伤天和,我们难道非要如此?”
“兄长也看到了,我带回来的火药那样厉害,这样的武器他们还有很多,要是惹怒北邺该当如何?!”
“够了!”
萧道遵猛地一拍案几,吓得其余人面面相觑,不敢出面劝阻。
他盯着自己这个过于仁厚的弟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厉色。
“成衍!”萧道遵罕见喊他的大名:“收起你这套妇人之仁!朕当初就让你好好待在上京,辅佐太子,协理朝政。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偏要跟来军中,现在却又在这里对朕的军令妄加置喙,你当战场是甚么?是你可以讲仁恕道德的庙堂么。”
披甲的萧道遵身上的压迫感随即而来:“朕告诉你,战场就是要死人的,不是他北邺人死,就是我南殷儿郎亡,你现在每犹豫一瞬,将来就可能多葬送成千上万忠诚的士卒。你若受不了,现在就给朕滚回上京去!”
此话狠砸在萧成衍心上,他脸色发白,后面所有劝谏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他不甘而失落垂下了头。
看他这副模样,萧道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在堂内转来转去,犹如发怒的野兽。
过了半晌,当他再次看向这个他唯一同父同母的弟弟时,眼中的锐利松动下来,无奈道:“怀川。”
他声调缓和了下来,不再是刚才那般凌厉:“兄长知道你在想甚么,你放心,葛飞尽不是嗜杀的疯子,他攻城为的是胜,不是屠城。他心里秤,知道甚么时候该收手。”
见萧成衍依旧低着头,沉默得像尊石头。
萧道遵继续道:“至于火药,你不必过虑。韩介不是从建安带回了详细配方,有陆术士在,正好让他带着工匠照着方子,肯定会尽快摸出门道来。”
他口中的陆术士,名为陆百年,乃是有名的炼丹术士。
此人一生都浸淫在丹鼎炉火之间,为权贵们炼制那长生丹药。
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炼丹过程中,他凭借术士的敏锐,逐渐摸清了硫磺与硝石的刚烈秉性。
他深知,此二物性情暴烈,遇火即燃,若在丹炉中比例或火候稍有差池,便会引发骇人的爆炸,前功尽弃。
为驯服这两种猛药,使其能为自己所用,陆百年循尝试出了“伏火矾法”,将硫磺、硝石各二两,与三钱马兜铃一同混合煅烧。
他原本指望借由此法,平和掉硫磺与硝石的暴烈之性。
然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三种物质混合后,非但没有变得温顺,反而在遇火的瞬间,产生了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爆炸。
陆百年惊骇之余,脑中却闪过一个念头,意识到或许是天赐的雷霆之火,若能上战场,将会无往不利。
自此,他花了十年的心思无数次尝试,想要复现并控制其爆炸性,将其炼成可用的兵器。
可他却始终被几个关键难题所困,最佳配比,原料提纯,如何保证其威力与稳定?这些他都摸不清。
他空有方向,却无门径不知如何下刀,数年钻研,终是一直无所获。
而今韩介带回来的配方,对于陆百年而言,不亚于一场及时雨,解决了所有困惑他的问题。
针对萧成衍担心的火药问题,萧道遵有自己的见解:“在我看来,北邺人没多少这东西。若真有充足的储备,前几场仗,他们早就该拿出来,把我们炸个人仰马翻。何至于等到现在?所以,这一点,我们无需担心。”
说罢,他看向萧成衍:“现在,收起你那些无用的情绪。要么转身回上京,要么,就留在军中,学会用武将的脑子去想问题,别老是一副书生心肠。”
“难道在北邺,赵云甫那废物只给灌输了儒家道学么?”他说:“咱们南殷人是虎,是凶猛的鹰,不是关在家里的家畜,你得拿出点血性来,怀川。”
面对兄长语重心长的教诲,萧成衍喉头哽塞,说不出别的话来。
即便心中尚有辩驳之意,此刻也显得苍白。
萧道遵担心他仍未有悔悟之意,于是抬手拍上他的肩头:“这场战役,表面是北邺与南殷之争,实则更是皇兄与桓恂之间的生死局。你不是说,他让你带话给我,叫我洗干净脖子等着受死。”
“他不会放过我,我亦不会饶过他。”
提及往事,萧道遵踱步走向一旁:“说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赤隼族还有人存世,那一夜,我以为他们都死光了。还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不得不说,确实让我刮目相看。”
“好了,你先出去吧,我还要与诸位将领商量其他事。”
萧成衍没再多言,他拱手一礼:“是,皇兄。”旋即,出了节堂。
离开了节堂,萧成衍一路出了帅府,出了门后,默然立在阶前。
兄长萧道遵的话语仍在耳畔回响,他理解桓恂对南殷的恨,任谁经历过族人覆灭,都难保不会化作复仇的恶鬼。
可这场仗继续打下去,又要填进多少性命?
他仿佛已看见血色漫过山野,听见无数妇孺的哭声穿透长夜。
夜风扑面,他仰起头,望着天心的孤月,内心怅然。
他还能阻止这场战役么?
同一片月光下,此月照着他,也照着到了锦州的羽涅。
水路涨潮耽搁数日后,这一程总算到了终点。
到达锦州江陵城门外时,谢骋带着人马已在城门口迎接他们一行人。
早在路上时,她已用游隼传书,告知他自己的动向。
短暂寒暄后,谢骋将他们引至提前安排好的将军府。随行的行李早已被候在门前的下人恭敬接过,有条不紊送往各处厢房安置。
灯火通明的宅邸静候着它的主人,谢骋在一旁禀报:“这是将军命主人挑了好久的府宅,他虽远在前线,但特意吩咐属下要安排公主您住的好,吩咐属下将一切安排妥当。”
踏入府内,只见回廊蜿蜒,亭台错落有致,每一处角落收拾得纤尘不染。
庭院中遍植花木,一树黄梅正开得热烈,暗香浮动,为这静谧的夜色添着清雅。
廊下阶前,成群侍立的丫鬟小厮皆垂手静立,见她进来,齐齐恭敬问安。
见状,羽涅有些不好意思,含笑一一回应后,吩咐谢骋让大家散去,各自忙碌。
几人穿过庭院,沿着抄手游廊继续向里走去。
羽涅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出了心底最挂念的事:“桓恂在前线…一切可还顺利?”
谢骋脸上笑意盎然:“回公主,将军一切都好。这段日子他们刚端了南殷三个粮草运输点,烧了敌军大批粮草,这会儿萧道遵怕是正生闷气呢。”
羽涅微微颔首,又追问:“那…他身体可好?有没有受伤?”
“将军身体好着呢。”谢骋答得干脆:“就是在知泉县那仗时,不小心被箭划伤了手背。只是皮外伤,早就结痂了,公主不必担心。”
说话间,一行人已行至府中专门用以宴饮的堂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