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此言一出,羽涅试图留下他,不让他冒险:“韩近侍的忠义,我素来敬佩。正因敬佩,我更不愿见近侍你投身于血腥厮杀。王权之争,不一定非要万千士卒的鲜血与白骨来书写,两国之间,除兵戎相见,还存在另一条路……”
  “公主不必再说下去!”他猜到她要说甚么,猝然打断她:“北邺已陈兵于长江畔,桓恂不也已南下而去。事到如今,我南殷唯有一战,才能获得生机。”
  “公主口中的和谈,在韩介听来,不过是弱者怯战的奢望,是强者吞并的缓兵之计。在下的剑,只信战场上的道理。”
  “何况苟且偷生,非丈夫所为。我滞留北邺的每一日,于我而言都是一种煎熬。家国在前,匹夫有责,韩介岂能因一己安危而畏缩不前。”
  他目光锐利,字句铿锵:“此外,有句话,我需在此刻向公主言明。他日若有缘在战场相逢,韩介身为南殷将领,绝不会因今日的告知之恩而手下留情。还请公主,早做准备。”
  他话语中的决绝,清楚地告诉她,他意已决,再难动摇。
  “韩近侍。”她仍不想放弃:“我知你意,可你曾想过,每一场沙场对决的背后,是多少家庭的支离破碎,多少黎民百姓付出骨肉分离的代价,南殷的利益,北邺的疆土,难道都不比上百姓的命?”
  韩介立在原地,面容丝毫未有变化。
  她话语中描绘的生灵涂炭,未能在他眼中激起任何波动。
  待她说完,他平静道:“公主悲悯,韩介敬佩。”
  “然,公主可曾俯瞰过这天下舆图,纵观古今,分久必合,乃天命所归。今日之天下,裂土分疆,战乱频仍,此等百姓之苦,正是源于没有一个强大的王朝一统四海,终结乱世。”
  “唯有天下一统,方能止戈。而要成就这千秋万代的太平,不得不经历阵痛。一代人的血,若能换来后世百代的安宁,这代价,虽惨烈,却必要。今日若因一时心慈而和谈,不过是苟延残喘,将眼前的战祸遗留给我们的子孙。到时,他们流的血,或许会更多。”
  “目前这一战,实为万世开太平之基石。公主口中的苍生性命,韩介并非无视,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回去,助我主上,削株掘根,君临天下,奄有四海,彻底终结这循环不休的乱局。”
  韩介话音落下,殿内重新归于平静。
  隋恩担心的瞧了瞧羽涅。
  “以战止战”的逻辑在历史上屡见不鲜,甚至被许多枭雄奉为圭臬。
  她跟着追问:“韩近侍所言的太平,究竟是谁的太平,是帝王将相名垂青史的太平,还是路边骸骨得以安息的太平?”
  “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一统方能止戈,以杀止杀,只会产生无休止的战乱。”
  “真正的太平,不应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而应源于人心的认同。若不能让人心归附,再辽阔的疆域,也不过是下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公主!”韩介沉声打断,他的眼神里没有恼怒,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您这番话,慈悲,正确,却百无一用。”
  “无用?”羽涅疑问。
  “是,无用。”
  韩介斩钉截铁,望着她,跟望着一个不懂事孩童一样。她那些道理,在他眼中宛如小孩儿过家家的论调。
  “尊严、和平,从来不是谈出来而是打出来的。您悲悯百姓,但若因悲悯而放下手中之剑,迟早被人鱼肉。”
  她瞬间顿住。
  她明白,韩介的话没有错。
  许久,没有人在说话,在这沉默里,一个更庞大、更令人绝望的念头浮现在她脑海。
  忽然,她认识到,她所秉持的信念,面对现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没有人会因她这番人心归附的言论而放下武器,它无法阻挡战火。
  理想悬于明月,而现实,是泥泞的血土。
  她与韩介,乃至这天下间所有厮杀争斗的人们,其实都困在同一个无解的局里。
  决定一个人为何而战的,有时从来不是道理的对错,而是他的出身,他所站的立场,以及他所要维护的利益。
  他是南殷人,骨子里流淌着为南殷开疆拓土、博取功名的血。他们从降生于各自阵营的那一刻起,道路就已划定。
  所有的劝说,在此刻都显得可笑。
  只要这世间有不同的阵营、不同的利益,争斗就永不会停止。今日的和谈,不过是下一次战争的预备,杀戮会传递,直至一方被彻底吞噬。
  战乱与仇恨,一旦产生,就无法被真正消解。
  想要消解战争跟仇恨,唯有让它从未开始。
  事实上,从人诞生的那刻起,这两样东西也跟降生于人世。
  但如果理想的和谈理由不足以让人惊醒,要是基于现实出发呢。
  想到这里,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韩近侍,我一直力主和谈,你你可知为何?”
  韩介不解她为何突然这样问:“为何?”
  羽涅:“两国对垒固然不可避免,但若北邺已握有破阵摧城,足以顷刻间扭转战局之力,你还想一直坚持开战么?”
  “你主萧道遵的做法绝非建功立业,而是将将南殷儿郎,推向万劫不复的死地,我此言,并非危言耸听。”
  她希望这近乎直白的透露,能让他冷静。
  然,韩介的神情在瞬间的凝重后,反而更为决绝,更为刚硬。
  他道:“殿下是说,北邺有了新的利器?那韩介更需即刻返回。纵是刀山火海,南殷将士,亦当同赴。”
  注视着韩介的神情,也就在这一刻,羽涅心中那股试图挽留,试图辩驳的力气,终于彻底消散。
  一时间,让她不知还能从何说起。
  正当她沉思时,院外突然传来巨响。
  那声音如惊雷炸开,震得地面都有些抖动。
  羽涅一怔,甚么也顾不上,提裙朝外奔去。
  韩介与隋恩不知发生何事也紧随其后。
  穿过院子,她直奔半堤湖畔。
  来到湖边的她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只见湖心之处,一股浓黑的硝烟正混着水汽翻滚升腾,被炸起的丈高湖水化作瓢泼大雨,哗啦啦落下,打湿了四周的树木跟凉亭。
  湖中央距离岸边短距离,隔着如此之远离,还能有这般惊人的威势。
  一个不敢相信的事实撞击着她的心脏,令她有些手足无措,全身发麻。
  她几乎是下意识按住内心破土而出的念头,害怕一点点过早的欣喜都会让眼前的一切化为泡影,怕这只是一次侥幸,怕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她渴盼太久而生出的幻觉。
  根本不是真的,只是她太过期盼成功的妄想而已。
  就在这时,宋蔼快步而来跪地请罪:“公主,是奴婢监管不力,方才侍卫操作不慎,火折子误触引线,提前引爆了一管,望公主责罚。”
  羽涅一抬手,果断制止了宋蔼后续的话。
  她全身心此时都在湖水中央,语调因激动而略显紧绷:“无妨,宋居令快让侍卫将剩余两管一并引燃,我要看。”
  她要确认不是巧合,不是侥幸,而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宋蔼见她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肃,不敢有半分耽搁,当即起身,向远处待命的侍卫打出手势。
  在场所有人目光都聚焦于湖心。
  须臾之后,只见侍卫再次引燃剩下的竹管,又是两声巨响响起,吓得有些宫人当即要躲起来。
  天空,地面,好似都跟着抖了三抖。
  两道粗壮的水柱冲天而起,宛若蛟龙怒啸一般破水而出,滔天的水花裹挟着骇人的力量直冲半空,旋即又狠狠砸落下来,整个湖面再次剧烈震荡着。
  眼见为实,这一次,再也无需怀疑。
  接连两次完全一致的巨大轰鸣与滔天水浪冲击而来,狂热猛烈的欣喜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成了。
  真的成了!
  望着湖中未散的硝烟,宋蔼一时被骇人的威力所慑,心中惶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福是祸。
  为寻求答案,她转头,望向身侧的主人。
  但见羽涅定定伫立在湖畔,衣袂被风吹的翻飞起来。她望着空中弥漫的青烟,眼神犹如在凝视一个追逐了千百世的幻梦。
  漫长的注视中,没有欢呼,没有言语。
  在未完全降临的暮色中,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第155章 何必跟我道谢
  就这样,他们成功了。
  这场胜利仿佛跋涉了万水千山,却又像在一瞬之间降临。
  羽涅甚至来不及感慨,便立即派人秘密将徐采请至府中,想托他将火药制出的消息告诉给琅羲与齐训。
  听闻火药研制成功,徐采激动难抑,连说着太好了,在原地走了好几圈。
  这一能够阻止战争的关键之物产生,对徐采而言,不单单是扭转战局,还代表着琅羲离琅羲逃脱魔爪又近了一步。
  没人知道,他这段期间怎么过来的,只要他想起赵云甫,便恨得牙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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