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一句话问到死穴上,那时她多半唤他“桓校尉”,偶尔打趣时叫一声“小郎君”或是他的字“子竞”,直呼其名?那是从未有过的事。
  鲜少露出局促的桓少傅,不容她多想,立马义正言辞道:“自然,叫字与叫名,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她瞧着他故作镇定的模样,忍不住低头轻笑:“大人既如此说,那我往后便直呼大人其名了。”
  顿了顿,她又轻声续道:“大家基本以职位称呼大人,只有少数人叫大人表字。虽说叫表字显得亲切,可我很早之前就觉得大人名字好听。”
  “奥不对……”话说完,她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的“口误”:“我怎么还‘大人’‘大人’的,该改口叫桓恂了。”
  她夸奖的说得真挚,并非客套,平心而论,她是真的这样想。
  第一次在书上瞧见他的名字时,她就念叨过,大恶人竟起了这么个好听又不符合形象的名字,简直暴殄天物。
  末了,她问:“所以你的名字,可有何来意?”
  桓恂从未给人解释过自己名字的含义,这是头一遭:“恂,恭顺也。君子之行,恂而不欺。”
  他并未问她名字的意思,她名字的意义,早在怀远时,从阿悔的解释中,他已知晓。
  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吴婶说,你是流浪到她家门前。你父母亲,应该是饱读诗书的才子佳人?”
  “我没见过我的父母。”他回答:“也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这断断一句话,出乎她的意料,惊讶的她半天没回过神。
  言毕,他强撑着从床上艰辛坐起。
  她惊呼:“你的伤……”赶忙上前去扶他。
  桓恂摆了摆手,呼吸因疼痛而不稳,但他开口时语气并不凌乱。
  他一条腿屈起,手肘虚虚搭在膝盖上。
  她劝他:“这样会扯到你伤口,要不,还是躺下说话罢。”
  他仿佛很能忍痛,神情间浑不在意:“这些伤对我而言,没有那么重。”
  微顿后,一抹遥远的微光从他眸底闪过,他继而缓缓说着刚才没说完的话: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一直在山林中长大,养活我的,是一只黑色的母豹,后来我被人发现,辗转去过两户人家,最后又流浪到了吴婶家门前。”
  在他还没说完时,她眸中的笑意倏然凝住,心口宛如瞬间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喘不上气。
  烛火摇曳,将他平静的侧脸映得半明半暗,他语气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她原本以为会听到某个书香门第的旧事,或者家中遭人迫害,才导致他只能四处流浪,居无定所。
  她想过很多可能,万万不曾想到,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她一时不知该说甚么,又或者说,她想说一些什么,却无从说起。
  见她半天不说话,他哂笑着说:“你也觉得我在胡编乱造?”
  被野兽养大的婴孩,古籍上、乃至后世都有记载,她小时候就爱看些稀奇古怪的书,她并没对他的话起疑心。
  这样的谎话,编造出来也没意义。
  在他话音落地后,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那你在山林中,吃甚么?”
  “打猎。”他笑着说:“说来,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根基在,每次围猎,我都会拔得头筹,在箭术里,没人能赢得过我。”
  “北崖军、玄策军,我的箭术说是第二,没人能当第一。”
  他唇边仍带着那点惯常的,不甚在意的浅笑:“你可有打过猎?”
  羽涅摇了摇头:“未曾,我只会摆弄一些瓶瓶罐罐。”
  他笑道:“无妨,待来日有机会,我带你去狩猎。教你辨识兽踪,张弓引弦。”
  他看着她:“或许作为回报,你也可以教教我其他的。”
  “我?”她踌躇着,困惑不已:“我能教你些甚么?”
  他未有思索:“就教你会写的字。”
  “那种字,我见独孤楼君写过,她说那叫正楷,我瞧着比写篆字轻松得多,既然娘子会,不如教教我。”
  听他想学习正楷字,羽涅压下心中的酸涩,没有拒绝,应了下来。
  见她答应,他心中还有其他话想问她,扯开了话头:“小娘子刚说,很早之前就觉得我名字悦耳,所以,你是从哪里听到我本名的?”
  虽说她在怀远已解释过,如何知道的“桓恂”这个人,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她的托词,真相应该不止于此。
  而且他实在好奇,他们在怀远相识,从这儿往前推他们素未谋面,成长轨迹也尽不相同,她到底……从哪儿认识的他?
  此疑问,一直是他心中最疑惑的地方。
  羽涅被他的问题问住。她的来历跟答案都太天方夜谭,他肯定不会相信。
  她本想随便扯个说得过去的谎话,这些话在对上他沉静漆黑的瞳仁时,又全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变得有点不忍心骗他。
  她沉思了会儿,说:“有很多事,我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说给你听。”
  “好不好?”她这样问他。
  好不好这三个字一出来,桓恂就像莫名被施了蛊一样,蓦地止住了他所有追问的念头。他原本打定主意要问个明白,此刻却只是敛了目光,顺从了她的话。
  但他并未就此罢休。
  “第一个问题,你可以不答。”他再度开口:“但这第二个问题,你不准逃。”
  “甚么问题?”她好奇问。
  他没有卖关子,身体带来的脆弱透着漫不经心,好让他目的看起来没那么强。
  他枕在枕上,徐徐问:“从前你对我偏见那样深,那么现在,可有丝毫改观?”
  羽涅全然没有料到,眼前的人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此时此刻,他内心的疑惑,对她而言并不难回复。
  她摇了摇头:“如果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相信我眼前看到的桓恂,而不是通过别人去描摹,再去相信一些单一的,或者被更改过的结论。”
  说到此处,她想起一件事,满含歉意地对他说:“要说给你名声造成误会,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接着,她将自己为了救赵华晏、聂兰亭时,中间撒谎,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一事,向他一一说来。
  听完她的叙述,桓恂只重复了一句话:“你的意思是,你跟他们说……你是我没有过门的妻子?”
  她以为他接下来会生气,心虚承认后,又忙着道歉,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这件事是我擅自做主,鲁莽下的行事,希望,你不要生气……”
  她语气听着要为自己的莽撞承担所有责任一般,言道:“若这事儿以后传出去了,你就说,是有人信口雌黄,或者你说你将我休了也行。”
  受得理念不同,她自然不会在乎那些不着实际的名声。
  望着她担忧又愧疚的小表情,他却道:“那可不行,要是说我将你休了,别人说我始乱终弃,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话。”
  羽涅脑子一转:“那也可以反过来说。”
  桓恂一口回绝了她:“那更不行,这样有损我的名声。”
  名声?她没想到,他会在乎这个。
  “你都不怕我偷听到你的秘密,还会害怕没了名声?”
  从他点她时她就知道,那会儿谢骋进来说话时,她装睡肯定被他有所察觉。
  他好整以暇似的说:“说害怕,小娘子不是应该更害怕?”
  羽涅还没转过弯儿来:“我害怕甚么?”
  他故意放缓了语气:“偷听了那么大的秘密,难道不怕我真将娘子你灭口?”
  她心跳漏了一拍。好在她记忆力强悍,片刻间,就从记忆之海里找到了免死金牌。
  “桓少傅连盟友都要杀?我可是你的盟友。”她说话的语气,终于有了从前的味道:“而且,我装睡你明知道,怎不点破,还放任我去听?”
  她一番话下来,他一点儿都没有因她发现自己的小心思而心慌。
  他回她:“点明了,如何让你掌握一个关于我至关重要的秘密。”
  他这样说着,但心底最深处,还蛰伏着另一个更为隐秘、连他自己都未彻底审视的念头。
  他允许她听见,是因为那一瞬间,他看着她毫无防备伏在自己榻前的睡颜,心头那根常年紧绷的、名为警惕的弦,竟离奇松动了一瞬。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冲动。
  于他而言,分享秘密等同于交付软肋,是将自己的命门暴露于人前。他过往人生中曾经类似的行为,最终几乎都伴随着背叛与鲜血。
  可这一次,他想冒险。
  这样的冒险,并非出于盲目的信任,他并非相信她绝不会背叛,而是哪怕即便她将来有一日心生异念,他也全认。
  从能力上来说,他有无数种方法能挽回局面,但对他这样的来人说,冒险比固守更加难得。
  他不得不说,他体内一种近乎蛮横的渴望驱使着他,他不想再独自一人行走于这无边黑暗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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