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光说明身份,羯族人没有那么轻易相信他的话,直到他说出“丙种维生素”、“生果素”等词,又说出医书一事,都隆才信了他的话。
毕竟普通人哪里会知道这些,再说他在外人面前,可从没提起过独孤楼君名字,一直以“女游医”代称。
但即便他是独孤楼君弟子,这药,都隆也万不敢给他们特勤直接使用。
都隆为了确保安全,他先命一名同样患病的低阶守卫试药,并派人时刻盯着其反应。
那守卫饮下药后,不到一个时辰,膝上肿痛便消减几分,一个晚上过去,疼痛好了十有八九,牙根也不再出血。
即便如此,都隆仍不放心,又令另一名心腹侍卫试药,并暗中观察了一整夜,确认无中毒迹象。直到次日清晨,他才亲自尝了小半杯,待到午时,果真觉得积年的关节沉痼轻快了些,手上肿胀消退不少。
至此,他才将此事密报他们特勤。
他们特勤听闻后,出于疑虑,不肯轻信,于是召来自己贴身医官验药,再命一名侍从试饮。直到第二日傍晚,那侍从非但无恙,反觉病痛大缓。他们特勤这才敢服用。
待药效发作,折磨他多日的剧痛终于消退,特勤大喜过望,这才答应见羽涅一面。
话音落地,那人缓声道:“倒是忘了说,我乃大可汗次子,赫连斛蒙逊,王帐特勤,你们来可唤我‘蒙逊特勤’即可。”
不等他们说话,蒙逊接着道:“都隆说,你们想用这丹梨浆换我族向皇帝取消联姻……”
把刺梨汁唤作丹梨浆,是桓恂的主意。他起这个带些分量的名号,不过是为了让人信服,这药剂绝非随便捣鼓便能成的,里头自有其讲究与门道。
言罢,蒙逊握着案上的酒杯,身体前倾,压迫感十足地看向他们:“你们两个……可知自己在说甚么?”
走到了这一步,羽涅心一横,向前一步,回答:“在下当然知道,此事不是儿戏,让贵国向天子提出取消联姻,实在鲁莽。”
她顿了顿,继而道:“想当初,家母为贵国可汗医治坏血病,分文未取,全凭一个‘义’字;如今为圆故友遗愿,家母遣我二人前来商谈,同样是为这份‘义’。”
关于独孤楼君救助羯族人一事,她趁着来这儿之前,已于昨日,向永兴寺方丈私下打听过。
幸好她做足了功课,不然真不知从哪个方面辩解。
“我想此中原因,以特勤的能力,定然能理解我母亲这样的做法。”
蒙逊打量她许久,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你就是那个能做出丹梨浆的?”
桓恂将她说成除了独孤楼君唯一会做丹梨浆的人,不然羯族人不会接见她。
这些信息,早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告知她,对此羽涅并不意外。
羽涅回:“正是在下。”
蒙逊忽然咧嘴一笑,眼底寒光乍现,只一个眼色,四周侍卫便如铁桶般将二人围在中央,氛围一时剑拔弩张。
“既如此,倒省了功夫。”他转着手里的酒杯:“擒你回大阙,这丹梨浆不怕做不出来,也省得我与北邺皇帝撕破脸。”
羽涅与桓恂眼角余光扫过周围掣出弯刀的羯族侍卫。
她心尖一紧,他却面色如常。
桓恂望着阶上的蒙逊,半句废话没有。
下一瞬,他身形掠动,骨节错动的闷响接连炸开,眨眼间,围上来的侍卫已抱着小腹或咽喉,接二连三倒在地上,痛哼声混着刀柄落地的哐当声滚成一片。
羽涅见状,拇指顶开腰间水壶塞,将里头的水泼在毛毡上,接着洒出些许水燃散,轰然一下蓝红的火焰蹿起。
烈焰噼啪声中,两人并肩立于火光侧,配合得严丝合缝,没有任何波澜。
都隆赶紧指挥着人救火。
待火焰扑灭,屋里一阵青烟,都隆指挥着侍卫将门打开,外头巡逻的侍卫围了上来。
整个过程他们未发一言,但行动上,却已将甚么都说了。
他们明明白白地告诉蒙逊,动武,是带不走她的。
蒙逊看着发生的这一切,他自然接收到了他们想传达的信息,他并不傻。
等青烟散尽,他抬手挥退围拢上来的手下,又吩咐都隆重新阖上门扉。
蒙逊笑得意味深长,开口:“这独孤楼君果然不简单,不仅自身手段厉害,身边更是藏龙卧虎,连跟着的人都有几分真本事。”
语气稍沉,他话锋一转:“但你们想用几瓶丹梨浆就换得婚约作罢,还让我们借道给北邺,这不是对等的交易。你们既想让我们主动提出退婚,同时履行答应皇帝诺言,总得拿出比联姻更有分量的筹码来才行。”
几瓶丹梨浆自然抵不过取消联姻这样大的风险,这层利害,羽涅跟桓恂心照不宣。
知晓筹码不够,羽涅定了定神,将腹中盘桓许久的更优条件娓娓道来。
她刻意压稳声线,装作从容不迫的模样:“特勤说的是。家母吩咐过,只要您肯应下我们的请求,我们愿将改良后的刺梨种子,也就是丹梨浆的主要原料,悉数送抵贵馆。”
“改良的刺梨种子?”蒙逊眉语气里带着困惑,像是初次听闻这等物事。
“不错。”
她解释:“大阙地处北疆严寒之处,刺梨树原长岭南湿热之地,原生种子难以在北疆的土壤存活,家母改良过的却可。”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个鼓鼓的荷包,递给都隆:“这些当‘定金’,事成再送三大袋。”
她背手踱着,看似闲适:“特勤已见识过我们的药。贵国上下饱受坏血病之苦,有了这些种子,可自行栽种,配上我的药方,便能彻底摆脱这顽疾。”
她驻足转眸,直视着他:“娶公主虽能抬举身份,但比起彻底解决生存难题,哪个更划算,想必特勤心中有数。”
她话音刚落,蒙逊转动酒杯的手停下。
联姻确能让大阙有了光彩,可坏血病这恶疾,每年拖垮的臣民不在少数,王室宗亲也常因此暴毙。
尊荣是虚的,刺梨种子却是实打实的生机。
他瞥向都隆手中的荷包,岭南刺梨能在寒地结果……若真能如愿,这片冻土上的人,或许再也不用再因坏血病症,看着亲人咳血而亡。
比起虚无的身份,活命的根基,才是国之根本。
况且……况且这病,早是他父亲大可汗的心病,若此事成了,刺梨种子一旦在大阙扎根结果,彻底根除坏血病,百姓会念着谁的好?朝臣会向着谁?
答案不言而喻。
他在王室中的分量只会上升。
联姻带来的不过是一时的政治脸面,种子却能让他握住实实在在的民心与权柄。
他从都隆手中接过那种子在手中掂量了番,这或许不单单是能治病的东西,更是能让他压过众兄弟,在王室站稳脚跟的筹码。
见他迟迟不给回答。
羽涅与桓恂对视片刻,两人重新看向上头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听到一声:“种子我收下了,至于你们说的,三日后,你们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撂下这句话,他朝都隆道:“送客。”
骤闻交易成了,羽涅浑身一僵,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桓恂见她怔在原地,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她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跟着他躬身谢恩。
她浑浑噩噩走出驿馆,心头又惊又喜,乱得像团麻。直到被上了马车,她还维持着发愣的模样,连脸上的面具都忘了摘。
马车驶离驿馆,桓恂抬手扯掉唇边粘着的假胡须。
看见她还不摘下面具,他道:“是惊得回不过神,还是太欣喜,连面具都舍不得摘?”
他的声音撞进耳朵,羽涅这才猛地回神,抬手将面具往上掀了掀。
她一张脸因激动泛着红晕,眼瞳亮得像淬了星光,细碎的光在眼底流转不息,盛满欣喜的眸子望向他,眉目雀跃。
他望着她这副鲜活灵动的脸,心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悄然漫开。
他别开了眼,似是想避开甚么。
谁知下一秒,她的手毫无预兆攥了上来,掌心的温度带着开心的震颤,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我们成功了,桓恂。”
她声音里还带着后怕般的庆幸:“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我们的条件,以为要斡旋许久才行。”
他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掠过她纤细莹白的皓腕,沉默片刻,接着,不动声色抽回手。
羽涅这才惊觉自己失了分寸,方才的激动让她忘了两人之间的界限。
她像被烫到似的猛缩回手,悻悻退回原位,甚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肩膀,生怕他因为这点逾矩,动了砍她的念头。
他却并没有跟她算账的意思:“羯族人受这恶疾折磨多年,他们大汗寻访过多少名医,想解决大阙这一问题,终究没能达成心愿。”
他道:“这世间从没有做不成的交易,只看是否切中对方利益。若是谈不拢,不过是筹码还不够重,利益尚不足够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