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萧成衍率先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清甜微酸的滋味刚触到舌尖,他蓦地睁大了眼,仿佛尝到了世间罕有的珍馐,连声赞叹起来:
“世间竟有这般清爽的滋味!酸甜得当,满口生津,萋萋这手艺御膳房的大厨都比不过。”
他赞得情真意切,一副毫不掩饰的诚挚模样,倒让羽涅脸颊微微发烫,不由得垂下眼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萧成衍力邀桓恂赶紧品尝品尝,后者没动勺子,扫过他一眼,说道:“广宁王殿下这般喜爱这刺梨汁,我若动了勺子,倒像是抢了殿下的心头好一般,不敢造次。”
萧成衍此刻满心都浸在她送自己礼物的欣喜中,听不出来他话外音:“桓兄说的哪里话!萋萋特意做了不少,你尽管放开了尝,管够。”
羽涅不知他意思,摸不清他心中想法。
为了早点脱离“苦海”,离开他家,随即跟着假意劝道:“表兄说得对,桓大人尽管尝就是。”
他笑意淡然地望向她,姿态闲适把玩着手里的茶杯,回道:“公主都已开口,那臣……恭敬不如从命。”
也只有萧成衍这般心宽的,再加上周遭人多半心思不够敏锐,才瞧不出异样。
要是换个心思细腻、惯会琢磨人情的,定会察觉出他这看似恭谨的表象下,实则藏着几分不把寻常规矩放在眼里的疏放,处处透着以下犯上。
这是她很熟悉的表情,羽涅暗自思忖,此人绝对又在算计她。
他这么说着,浅尝一口。
萧成衍正要问他口感如何,他可算了解他些,是个嘴挑的。
话还没说出口,外头忽然有人来报:“广宁王殿下,临川公主正在外头等您呢。”
萧成衍如临大敌般说:“华若?她怎知道我在此处?”
前来禀报的人摇了摇头。
他抬手屏退前来禀报的守卫,转身时脸上透着无奈的笑,对着两人解释:“华若那丫头,硬缠着要我教她射箭。偏偏高太妃素来不喜欢她摆弄这些武事,三番五次叮嘱我不许教,实在没法子,我这才一直躲着她。”
人都追到了这里,他总不能再装死不出去。
他只能对羽涅、桓恂二人道:“我去去就来,你们先坐着等我。”
说罢,他立即起身出去。
偏厅里霎时只剩下两人,周遭的空气仿佛都静了几分。
羽涅盯着茶水上漂浮的叶梗,忽然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侧脸。
她转眸去看,桓恂并未移开视线。
“现在没有外人。”他摩挲着茶杯边缘,目光扫过她绷紧的手指:“公主……可以说实话了。”
他话意明显,显然不信她说的回礼这么简单。
她装傻:“甚么实话?”
他哂笑了下,没给她打太极的机会,眼神锐利地睨向她。
他语调不带半分迂回地问:“你想让萧成衍做你和羯族之间的中间人?”
羽涅心头猛地一跳,抬眼时眸中带着警惕:“你监视我?”
“你还没资格让我费这功夫。”他字字句句极不给她面子。
羽涅闻言反倒松了口气,眼里浮出希冀,试探着问:“既然如此,桓大人愿意放我走了?”
她逮空就想跑。
他看出她的心思,轻嗤一声:“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些危险的念头。”
旋即,他话锋一转,道出他猜到答案的原因:“你身边能倚仗的人不多,你本身又不便直接与羯族人交涉,除了从相识之人里寻找突破口,再无别的路可走。”
“顾相执,萧成衍,加上你府中那些人,能真正跟羯族人打上交道,又能让你觉得放心的,除了秉性纯良的广宁王,还会有谁。”他将身边人摸了个透。
稍作停顿,他转眸望着她:“但萧成衍担不起你托付的事。”他石破天惊道:“你想找他,不如来找我。”
“找你?”羽涅愕然抬眉,以为自己听错:“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他确实没这么好心。只是此刻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件事与其交给萧成衍,不如由他来接手。
加上昨日他看到军报,而今北府军跟玄策军在北疆部署接近尾声,他不能再拖下去。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他要尽快解决建安的事。
“我不是在帮你。”他道:“只是这件事越快解决越好,你对我还有大用处,我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
羽涅心头明镜似的。他出手,无非是觉得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早在那晚,她就已经知晓。
不知怎的,纵然早知真相,但这样想着,她的心,还是被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包裹,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微痛却难以言说。
可转念一想,她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庆幸来。
至少,她还有用。
这一点点“有用”,就是她眼下最实在的依仗。
她垂眸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沉默片刻,才抬眼看向他:“桓大人,真愿意帮我?”
桓恂给自己斟了杯茶:“告诉我,你的计划。”
反正自己对他有用,他就算听了计划反悔,也不至于出卖她。
她沉思片刻,随即将自己的计划,全都告诉给了他。
桓恂听完,指骨在桌上轻叩几下,半晌没有言语。
羽涅见他久不回应,心底渐渐泛起焦灼,忍不住追问:“如何?你能联络到羯族使臣么?”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是说:“这东西,你命人申时末拿几瓶给我,最迟今晚寅时初,我会送信给你。”
“这么晚,你怎么送?”
她没有得到答案,但顺着他的视线,她这才注意到,屋檐上那只小猎隼。
看着那只猎隼越来越眼熟,她像想起甚么似的,倏然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出声:“这、这隼,竟然是你养的?”
身边人一言未发,她话音落地,萧成衍已从外头进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厅内,端起桌上的凉茶仰头一杯喝完。
“事情解决了?”桓恂不着痕迹问。
“解决了,华若已回宫去了,那丫头肯定又生我的气了,不过不打紧……”他脸上全然不见担忧,反倒带着几分笃定的笑意:“回头我挑些她平日里最爱的玩意儿送去,保管转头就忘了这茬。”
萧成衍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是把这位小公主的性子摸得透透的,言语间满是惯出来的纵容。
说罢,他眼里漾起雀跃:
“眼看就到午间,萋萋怕是还没去过重月楼吧?我跟桓兄常去那儿,他家的松鼠桂鱼做得堪称一绝,外酥里嫩,甜而不腻。萋萋要不要去尝尝鲜?”
羽涅闻言,腹中传来一阵细微的肠鸣。
说起来,她这会儿确实有些饥肠辘辘。
有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才行。她心里这般想着,便没有推辞萧成衍的好意,颔首应了下来。
倒是桓恂,以“尚有俗务未了”为由,并未一同前往。
往重月楼去的路上,萧成衍兴致勃勃地跟她细数着楼里的特色,哪道菜只有当下才吃得着,哪道点心是新出的花样,连后厨掌勺师傅的拿手绝活都讲得活色生香。
听着他这般滔滔不绝,羽涅恍惚间想起远在怀远的塞北楼。她之前打算从陇道回去,请琅羲、阿悔、刘婶他们好好去吃一顿。
谁知道现在钱是有了,可迟迟无法回去。
还有火药的事,没有上好的硝石,她猴年马月才能炼制成功?总不能等乱世真的来了,她连火药的影子都还没摸到,那岂不是坐以待毙?
思绪正乱,她又想起远在岭南的师叔崔妙常。按日子推算,她师叔也该快回观里。
也不知……也不知师叔发现她不见了,会是何反应?
羽涅眼底却掠过一丝怅然。依着师叔的性子,多半是先气得想拎着戒尺揍她一顿,再罚她抄上百遍经文,最后把她的月钱克扣得一文不剩,好叫她再不敢这般乱跑。
她正怔忡出神,车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推搡争执的声响。
羽涅闻声抬头,下意识伸手掀开了车帘一角,探头向外望去。
萧成衍也跟着探身去看,只见前方一处朱红大门外,一名身着朴素的男子搀扶着位老妪,身旁牵着个五六岁的孩童,三人被几个身着绸缎的仆从推搡驱赶,老妪脚下踉跄着,孩童吓得缩在男子身后。
几人跪在地上,求着对方甚么。
羽涅眉头微蹙,扬声唤道:“宋居令,去问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宋蔼应声上前,躬身领命:“是,公主。”
说罢,宋蔼抬步朝那朱红大门走去,萧成衍见状,朝身旁随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一并跟过去照应。
萧成衍抬眸,看清那大门上的匾额,开口道:“这不是李黄门家的宅子?”
“李黄门?”羽涅疑问出声。
萧成衍点头:“嗯,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李幸的家宅,萋萋才回来,不清楚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