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说着,她一面将桌上的碎蛋壳拢进掌心,又利落收了自己用过的碗筷,用抹布把坐过的地方擦拭干净。转身去灶台舀了两碗热腾腾的粥来,搁在二人面前。
  谢骋好奇问:“还不到辰时,羽涅道长这是要去哪儿?”
  她取过桌上的要事簿:“进趟城里去,两位大人先用早膳,我先走一步。”
  谢骋礼貌颔首,目送她身影走远。
  待他回身时,却见一旁的人,仍旧盯着小道士消失的方向看。
  “校尉在看甚么?”桓恂要隐藏身份,他只得跟着其他人一起称呼他为校尉。
  子竞单脚踩在长条凳上,胳膊肘支着膝盖,手掌托着半边脸,歪着头瞥向谢骋:“看细作呢。”
  *
  过了春尾,还未进入孟夏时节,四月天已骄阳似火。
  羽涅头戴玄色三纱罗及腰幂篱,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抱着两尺长的桃木剑立于荣大贾家宅外,等待厮养候传。
  行有行法,道有道规。
  凡灵宝观弟子,出观佩印带剑,衣冠整肃,是历任观主留下来的规定。
  传了十几代,无人不遵守。
  如是这样热的天,哪怕没有法事,羽涅也得带着自己的桃木剑一起出门。
  没到一盏茶工夫,那厮养腿脚麻利地从深褐大门内出来,邀请羽涅入内。
  厮养已将她的来意,禀明于荣大贾。
  得知她有能解决颜料问题的方法,她才跨进厅堂门槛,荣大贾好似跟见了活神仙般,那富态圆润的身体大喜过望迎上来,后头还跟着荣家一家老小:“小仙姑,仙姑…你可真是来救我一家老小性命来了。”
  荣大贾这两声“仙姑”叫得羽涅耳根发烫,怪难为情,忙不迭摆手道:“大贾快别这般说。这些年灵宝观多蒙您照拂,如今您遇上难处,我们岂能坐视不理?”
  荣大贾激动得眼眶泛红:“小仙姑真心慈仁善,慈悲慈悲啊。”
  她被赞美得更为赧颜,连忙引开话口:“大贾别跟我客气,您且先说说,眼下到底是个甚么境况?”
  荣大贾叹了口气,引她入座,遣完婢子上茶后,才愁眉苦脸将事实意义道来:“吐火罗内乱,得知颜料运不来后,我去禀明县府,说今年瓷执壶无法再用往年常用的孔雀蓝,请求更换其他颜料来代替。”
  “可谁知县府却回我,献给皇家的器件,不能说换就换,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这孔雀蓝颜料本就靠吐火罗商人运到怀远来,我们不过是个卖瓷器的,能有何种办法。”荣家郎君插话进来:“即便我们荣家付上百金搜遍全定州,外加余留库存也不够用的啊。”
  “这不纯粹难为人么。”荣家郎君拍了下桌子,语气愤愤不平。
  荣夫人拽了拽儿子衣袖,示意他说话注意分寸。转而略带歉意,向羽涅道:“大郎心性真切了些,望小仙姑海涵,切莫见怪。”
  羽涅对此不甚在意,荣家那瓷执壶她见过,颜料色彩已铭记于心。
  她并无思忖,出声问:“除却贵宅现在有的,大贾家还需多少颜料?”
  “一百二十六帖。”荣家郎君答道。
  “最迟何时要?”
  “下个月中。”
  一壶身所需颜料一贴,这会子不过槐月初,时间上完全充足。
  “如此,大贾不用再担心,”她豪爽地拍了拍胸口:“这些事包在我身上。”
  荣大贾一家人见她这么胸有成竹,不禁犹豫问:“小仙姑说能调制出孔雀蓝,那仙姑…到底有何办法调制?”
  说是化学,众人肯定云里雾里,她挠了挠头,干笑着回答:“前日我打扫经阁,在里头发现了一本有关颜料的书,我师叔说,这是我师父…”她解释:“也就是上任观主,云游四方从一个跛脚老头那里收的,书上有众多颜料的调制方法,其中就包括孔雀蓝。”
  她继续胡诌道:“此书这次突然出现,那证明大贾家有福气,是三清祖师将神力于小道我,专门帮大贾排忧解难的。”
  言落,她从怀里掏出那本要事簿,摆到桌子上:“喏,就是此书。”
  物证人证俱在,适才还在半疑半信的大贾家瞬间信服不已,真相信世有神通这回事。
  对此羽涅倒也不足为奇,古代凡事讲究“天象”,对神的存在推崇备至,不然,北邺的佛教文化,不会如此盛行。
  荣家人相信她的胡话,亦是情理之中。
  确定交付颜料的日子。荣家人对羽涅谢了再谢,准备设宴好好款待她一番。
  奈何她还有事,谢过荣家好意后,喝了两杯茶,便骑着小红马离开了。
  羽涅骑着红棕小马,缓缓转入清平街。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声响清脆。街面上人头攒动,叫卖声不绝于耳。卖包子馄饨的,卖银簪玉镯的,日常要买卖的东西,这条街都有。
  她寻找着自己要的东西,好不容易看到自己要的物件。她正要踏着马镫下马,突然“嘣”的一声响,一颗石子儿擦着她的幂篱打在马耳上。
  马儿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嘶鸣尖叫。马身剧烈一颠,她手中缰绳顿时脱手,整个人向后仰倒。
  她头身悬空瞬间,但见一道蜂腰削背的身影,踩着近旁酒肆的栏杆腾空而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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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夹鱼眼
  众人惊呼中,羽涅顿感腰身一紧,一只手臂稳稳当当接住她,在空中转了个圈,二人安稳落地。
  经过这一刺激,她头上的幂篱也未如臆想般落下。
  心惊胆战后,她抱着感恩之心看向那人侧脸,但见那人高鼻深目,又望见其头上的九梁巾,遂知对方乃为同道中人。
  羽涅短暂整理好仪容,抱拳行礼道谢:“多谢道友相救,敢问道友姓名,师出何门?”
  那人手握长剑,拱手道:“道友客套,举手之劳而已。在下云游散人一个,并无门派。”
  听对方说无门无派,羽涅不觉着奇怪。有些出家人,喜欢无拘无束,自我修行。
  说着,那人走到适才受惊的马匹旁,顺着马颈上的鬃毛来回安抚着。
  小红马喷着响鼻,甩动着脑袋,蹄子不安刨着地面。
  “道友当心,我的小马性子倔,不爱生人触碰。”她忧心忡忡道。
  “道友无须担心,驯马某很拿手。”他实在没说大话,羽涅眼见在他持续安抚下,马儿慢慢不再躁动,最终温顺地低下头。
  待马彻底平静下来,他拉着马缰绳,交于她手。
  见她和马都无碍,他似是着急赶路,言道:“既然道友无恙,某还有要事在身,就在此不逗留了,别过。”
  “哎道友……”她急忙伸手留他,想好歹请人喝个闲茶。
  谁知她话还未说完,一阵讥笑声传来。
  她仰头循声望去,但见街对面酒肆二层,几个穿着红绿锦袍,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正朝着她嬉笑。
  其中一尖嘴猴腮,寒碜的单是瞧上一眼便叫人浑身不自在的青年男子手中,拿着个一寸多长的弹弓,满目嚣张,被她发现也不见闪躲:“这不是灵宝观羽涅小道长么,许久不见,你倒是出落得愈发苗条。”
  被厌恶至极的人夸赞,真是人生一大不幸之事。
  这种不幸,已经到了想要质问苍穹,自己究竟做了何十恶不赦之事。
  熟人相见,羽涅顿觉自己今儿出门前,是不是没有好好拜拜三清殿里的各位祖师爷。
  她望着那人,腹诽心谤,好嘛,原来是这个蜚蠊暗处伤人。她定要这个瞎了猪眼的好看。
  “哎呀呀。”她故作惊叹,眉眼弯了弯:“小道以为是哪个黄口孺子,不长眼睛的,回头一看,原是何县令家的郎君。多年不见,何郎君怎得哪儿都还跟幼时一样,倒是愈发看了让人觉得亲切。”
  何尘劳气得满面通红,他自十三岁之后,身材还不及县府门口的石狮子,一米六的个头,低了同龄人一个半头。
  北邺男子以身形高大为美,何尘劳这样的形况,定不在此行列之中。
  因而何尘劳都已加冠,却也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女子结亲。妾室一堆,正妻之位空缺至今。
  何尘劳此人,常常以矮人一截为耻辱。
  虽说他确实矮人一截,但这在怀远县可不兴说,不说何尘劳本人,在怀远只手遮天的何县令会很不乐意,他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值钱的嘞。
  有人曾受何尘劳欺负,不满嘟囔了两句他长得矮,结果半月后被县府以莫须有的罪名,拉去蹲了一年大牢。
  这也就是平民百姓,身微命贱,命如浮萍。高门大户家的人说几句,县令最多气几天,也是堵不住那些人背地里嚼舌根,甚至连女儿都不愿嫁他。
  怀远虽地处边陲,却是卧虎藏龙之地。区区县令虽掌一方权柄,然则能在怀远立足起家的豪族,哪个背后没有通天的门路。
  换句话就是,谁家背后还没个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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