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东方左首依次为太子与二殿下,太子魏景瑞面色发白,凤眸轻垂,扫向魏景辰的眼神却难掩睥睨自若,身穿黑色,金色细线纹绣的花纹既如同火焰又如同嵩山。
二殿下魏景瑜却不是林承烨想象中淡泊之人的面容。反而剑眉灼目,青锋裁云一般。身着白色的衣袍,蓝色为点缀,绣水纹。神色慵懒,坐姿随意,见魏景辰来了居然主动冲她扬了扬手中的酒杯,又探了半个身子来魏景辰的案前,低声戏谑道。
“好久不见,并州可好?也不来我封地洛水县一坐?”
“二姐这也要打趣我?不过并州确实说不上坏,还算有收获。”
魏景辰忽然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在魏景瑜耳畔耳语几句。
林承烨落座在魏景辰身后,将这一幕尽数收入眼,忽然背后一阵恶寒,直觉告诉她这事儿与自己有关。
果不其然,魏景瑜蓦然回头看着在魏景辰身后落座的林承烨,挑了挑眉低声道。
“本王素好弈,平生未逢敌手。更未闻江湖有所谓棋神,尔既负此盛名,可择日来本王府上,容本王领教高招。”
魏景辰,我林承烨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臣……”林承烨欲要张嘴,忽然内侍高亢的声音蓦然响起。
“皇上驾到——”
林承烨赶紧咽下剩下半句辩解的话,瞪了魏景辰一眼,起立迎驾。
这是太子监国以来陛下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人前。
他身着赭黄袍,戴折上巾。不是正式的大朝会,除夕宴上如此穿着显得更平易近人些。
可明明应当衬得人潇洒而豪迈,偏偏陛下已经消瘦到可怖,身躯在衣服中晃荡,眼窝凹陷,面颊肉松松的垂下,头发竟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白色,若不是无人敢冒充皇帝,几乎要认不出他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秦王魏云遏。
林承烨异常平静。
只是看着陛下缓缓走来,心中居然别无她想。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心中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居然把皇帝放在“众人”的位置,不高不低,刚刚好在她能平视的位置。
陛下走过她的眼前,身后带着的侍男低着头小步跟着。
倏尔,林承烨的神色凝固了。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掐住大腿外侧的肉,几乎要抓破皮肉才能让自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跟在陛下身后的那个清瘦的侍男,顿觉得天旋地转,一口气卡在喉咙。
怎么会?
若不是面具遮住了神色的异常,林承烨的目光几乎要将那个侍男的脸烧出个洞。
她曾经无比熟悉那张脸,看着那张脸从五六岁又长到十五六岁,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她们朝夕相处,她们是没有血缘的亲人。
林承烨不明白。
为什么——
柳玥会在这里?
第85章
柳玥原本一直低着头,可当他正正走过林承烨面前时,却蓦然身体一抖,似乎觉察到什么似的,缓缓抬起头,向着林承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晚千炬耀殿,金壁生辉。无人在意那个跟在陛下身后不起眼的侍男与林承烨目光相触及的一刻忽然左侧眼中留下一滴眼泪,砸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认出她了。
她们之间的距离分明不远,却宛如相隔千里,隔着时间,隔着生死——她们互相抱着最坏的想法,以为对方已经死去,死在塞北,或者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万幸,万幸,活着已是万万幸。
下一个呼吸,林承烨与柳玥又同时别开眼,交错的视线松开彼此。林承烨立在原地,而柳玥紧紧跟随着陛下,继续向前,登上那殿北高台。
陛下并未坐在高台正中央,而是坐在偏左侧的御榻之上。偌大殿上无人敢坐,谁都知道他右侧为谁而留,此刻为谁而待。
短暂相遇时的激动已过,她们不可能如今相认,只能随着莱国皇城暗中汹涌的洪流而动,继续扮演当下的身份。
并没有时间留给她们伤春悲秋,林承烨面具下的目光渐渐变冷。
柳玥为何会在这里,会在陛下身边……林承烨心中咯噔一下,将两个她本认为毫不相干的事情牵连在一起。
很久之前柴胡南曾对她说柳玥本被其母柳知州送往莱国境内的“谭山派”避难,可那门派已经被灭门,且不见柳玥的尸体。
而那以后,她进入南齐,柴胡南又寄信给她,说长公主为陛下寻得一药人,为其续命。
荒唐的答案赤裸裸地摆在那里,林承烨却不想把答案写上。
林承烨悲痛到几乎要笑出来,她终于明白为何楼二白要大骂命运,骂老天,骂神明。因为命运在戏耍所有人,祂总要开这样不合时宜的玩笑,让本就行的路更加泥泞。
柳玥就是那个药人,需要日日取血为皇上续命的药人!
“药人者,天生禀异,其愈创神速,隐而难察。”
边迤的话还在停留在耳畔,林承烨立刻意识到,柳玥是药人一事恐怕是那位“半仙”从犁洮州带回来的消息。
这等药人秘密连与他如此亲近的自己都不知,必然是有人为了保护他而压下,防止她人窥视。而能发觉一人受伤后愈合速度比旁人更快的,也只有其母柳知州。
大抵就是在屠戮犁洮州之时,这个消息不知怎么被人发现,或许是知州府中有什么记录痕迹暴露了此事。
所以这谭山派是被牵连而灭门,只是那人为了封死一切消息才下此狠手。
若不是她林承烨没死成,谁能够知道原来长公主寻回的药人是犁洮州知州之子,谁又会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那么真相将永远也不会重见天日。
长公主,魏云墨。
林承烨猛得抬起头,更为重要的一件事瞬间占据了她身躯的全部。她眼中的冷漠已经全然变为了恨意,大殿之上,音乐恢宏。她却只能听到自己的牙齿上下两排磕碰着,发出咯,咯,咯的声音。
如此一来,那个新诞生的半仙绝对与长公主有关系,或者那人就是长公主的人。
而先前所想,莱国正在图谋一场更大的战争。长公主如此身份地位,手握至少两名半仙,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是这场战争的发起者。
她从未将什么林府犁洮州放在眼中,甚至连南齐都被她几句话玩弄于鼓掌。
恐怕就是魏云墨勾结南齐前太子——姬宫昀兄长。利用他不服姬宫昀之心,抓住他还对那个皇位有企图,更是懂姬宫昀刚上台的毛躁,年轻气盛……如此种种皆在她手,揉圆搓扁,最后总能变成她想要的形状,变成她想要的结果。
殊不知,一切只是在配合她推进这场战争,加速自己的灭亡。
魏云墨要的,是天下。
林承烨颤抖着伸出手,悄悄扶住身前的案牍,让自己不至于如山倾倒。
从北到南,又回到北,一路颠沛流离,为了这个真相几乎昼夜不歇。
林承烨已经分不清衣袍下身躯的剧烈颤抖究竟是因为揭开真相一角的兴奋还是滔天的恨意,但也不那么重要了。整整一年时间,终于,终于让她找到了那个幕后之人露出的尾巴。
林府的悲剧,犁洮州的悲剧,这千万条人命,千万条罪账……
静鞭鸣响,礼乐高奏。又是一声高嗬。
“长公主殿下到——”
林承烨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她止住颤抖,挺直脊背。望向魏云墨,她的眼底漆黑无光,如一团永远晕不开的墨。
原来,原来这一切我该与你清算啊,魏云墨。
……
大殿之上人的神色各异,两位老臣顿时面色阴沉,其中一人甚至颇为不敬的扶了扶耳上的挂坠,另一人脸色涨红,似乎不敬之词就在嘴边哽在喉咙。她们似乎对长公主这样嚣张,几乎压过皇帝的做派早有微词,只是碍于其权力无法发作。
太子魏景瑞微微颔首,没什么其他表情。魏景瑜皮笑肉不笑冷冷看着。魏景辰礼数周全,也并无毛病。坐在御榻上的皇帝魏云遏反而没什么怒气,甚至勾了勾唇角,主动一挥袖子,示意让其上高台,坐在自己身边的塌上。
魏云墨一身鎏金缓步而进,袍服之上,以金丝满绣日之纹样,中有三足金乌,翩然欲飞,现于烈日之间。衣缘处以深绯色滚边,如夕霞映天。
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两个奇怪的侍女,铁质面具遮盖着脸。
林承烨一直盯着魏云墨的背,似黑夜中饿狼或蛰伏的蟒蛇。只可惜魏云墨也并非什么猎物,而是更为恐怖的猎人。
所以她也要再等等。林承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这场除夕家宴虚假而无聊,人人各怀鬼胎,还要竭力维持表面的和平。
家宴闲话时,魏云墨本单手撑着头,淡淡笑着,忽然目光落在林承烨身上,见她几乎没什么笑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饶有兴趣问道。
“阿烨,你怎么看起来如此兴致缺缺?是对我这夜宴不满?还是我这比不得你家中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