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边迤仗着年纪小又看着乖,偶尔眼馋,就大胆开口说要摸摸那些武林人的刀,那些人也会大笑着从背上解下绳子,给她碰碰。不过没多久,她都会被陈述栎提着脖子抓回来,边迤那时候最大的苦恼,就是为什么总是会被师傅发现自己偷懒。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大师姐怕她出事,背后都会偷偷告诉师傅。边迤得知真相时顿觉得五雷轰顶,气得好几天不理大师姐,觉得世界上最大的背叛莫过于此。
  不过更多的,还是那些来向青鸾药谷求医求药的人。
  那些人是很好分辨的,她们的脸上没有笑容,眼中也是没有光的。有钱的人会用马车,车里是奄奄一息的病人,没钱的人就用双腿走,病人就在她们背上,用麻绳牢牢困住。
  边迤觉得这时候有钱的和没钱的没有任何区别,她们的神色何其相似,皆是绝望中还带着最后一丝期盼,渴求着临君山上的医门能给她们一线生机,这时候的那些人比求神拜佛还要虔诚,高举的双手里是金银是妄念,一股脑地都要塞进青鸾药谷里。
  而青云县的路边,每日都无数人在路边恸哭流涕,怀里抱着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的人,老人,孩子,年轻人……痛哭的却基本都是年轻力壮的人,不然都走不到这里。那种凄厉哭声穿透耳膜,像一只大手攥住着边迤的心脏,她不懂为什么哭,却也跟着流下泪来。
  记得有一次,她听到街边一个女人在哭,怀中是另一名与她身形相仿的女人,已经闭上了眼睛。边迤本已经习惯这幅场景,她竭力让自己不要去看那种扭曲面容和浑浊的眼睛。女人边哭,嘴中还喃喃道。
  “老天!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对我!你不公平啊……”
  忽然,女人站起身,手指着天空大骂起来。
  “老天算什么东西!你个狗养的!你个从人屁股里拉出来的屎!你要让我倒下是吗!我偏不!我要活得好好的给你看!你等着!你等着!”
  她的面目狰狞着,眼泪鼻涕流进嘴巴。
  听人说,那女人是南齐人,死的那个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女人用尽了盘缠,千辛万苦地走到了青云县,却发现一直趴在她背上的人已经没了气,可能是刚刚,也已经走了可能有个一炷香了。
  第二天,边迤就没有在街边见到那个女人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但她觉得敢骂老天的人,大概也会走出来的,没那么容易被打败的。
  不过时过境迁,如今青云县里已经没有青鸾药谷。
  也没有那样多的求医人,也没有扰人的哭声了。
  一个身着白衣的人不知从哪里飞来,像是坠落的神仙一下落在青云县空旷的街上,她缓缓走着。两侧街道上萧索至极,商户的牌匾破旧不堪,歪歪斜斜地挂着,门前落雪也无人打扫。
  那个白衣人似乎有些茫然和畏缩,走走停停,手摸过被雪覆盖的石墙与牌匾,细看,那泛红的指尖甚至有些颤抖。
  她就这样看了青云县很久很久,直到晌午,冷太阳白色的光芒落在雪上晃得眼疼,白衣人才不再盯着那些破败的东西出神。
  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家还在做生意的馆子,门口的木凳上坐着一名带着头巾的老妪,眯着眼,貌似在小睡。
  她走进去,口中喊,老板,来一碗素面,一张饼。
  那眯着眼老妪身躯一震,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瞧了那白衣人一下,又瞧了一下。
  掌柜的年轻女人很诧异的抬起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站起身陪笑让白衣人稍等,扭头对着她同样正无所事事的郎君大喊了一声,让他去给客人做碗面来。
  不多时,那冒着热气的面与金黄的饼端上来,上面飘着葱花点缀,香气诱人。白衣人垂下头,拿起筷子,手却抖的更厉害,甚至挑不起一根细面。
  “你……你是哪家的娃娃呀?我怎么,怎么见你有些眼熟?”
  那位老妪眯着眼,忽然对着那个白衣人开口。
  “祖母,您开什么玩笑呢,别对着客人乱说话。这里多久没有生人了?”
  掌柜的女人吓了一跳,赶紧对着白衣人鞠躬道歉。
  “我祖母,年纪大了,脑子糊涂……小姐,您别介意。”
  “你是不知道……当年……有个特漂亮的小姑娘特别喜欢吃我做的……”
  老妪听到女人这样说,不满地撇撇嘴。
  “什么当年,当年的,我没见过!您八成是哄我的,这地方都快空了!让您走您还不走,人家都说后面那座山不吉利。”
  女人忽然拔高了声音,似乎满肚子怨气,絮絮叨叨的抱怨起来。
  “我年纪这么大了,走什么走……什么不吉利,不吉利的……呸呸呸……那里住着神仙,我这条命就是神仙们救回来的……”
  白衣人听到这话手抖得更厉害,她咬着牙,还是没忍住泛酸的眼眶中蓄起一场雨。无人看到的地方,白衣人用宽袖遮住脸,才允许泪顺着面颊流下,砸在汤面里。
  她终是回来了。
  第64章
  临君山上还要更冷些。
  边迤在走出那家面馆后没有用轻功,甚至撤去了内力,只用双脚走着,一步一步踏上石阶,寒风早就吹干了她的眼窝,将两行泪的痕迹也抹去。
  越向上,边迤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她缩了缩脖子,抱紧双臂,在寒风中打了个寒战。
  其实她是畏惧的,她害怕看到她曾经亲手堆垒出的坟,害怕见到师傅师姐时无话可说。
  边迤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向上,直到日暮将近,她才终于走到那了无生气的山顶,雪水浸透了她的鞋袜,整个小腿冻得毫无知觉。
  她走到一块巨石前,用袖子扫去上面的落雪,露出后面的字来。她有些恍然,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山石上最右边镌刻着十分方正稳重的四个字——青鸾药谷。
  往左则依次镌刻着青鸾药谷的入门誓,每个加入青鸾药谷的门徒都要在这里对天而誓。
  若是最深刻的记忆能随人入轮回,那随她而去的,只能是这几句,几乎刻印在她的灵魂里。
  “济世为先,金银为末。
  乞儿与王侯同榻。
  苍生哭之我责,苍生笑之我愿。
  手中青囊,只医伤病。
  江湖路险,生死由天。
  若负师门,天地共诛。”
  而远处,便是一座座破败的房子,墙壁却焦黑,有被火燎过的痕迹,摇摇欲坠的砖瓦好似承受不住上面的落雪一般,边迤不敢靠近,生怕一个呼吸便推倒了它们。
  其他的便没有完好的了,都碎的不成样子。边迤时不时能踩到一些凸起碎石块瓷片,她弯腰从雪中拾起就舍不得放下,在掌心捂着,直到与她的体温一般热才肯小心翼翼地放回雪中。
  但其实这幅模样与她当年回来时几乎毫无分别。
  贞平四十九年深秋时,那时她才十七岁,不久前刚刚打败了秦若榴,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她才休息了两周,就迫不及待地写信给师傅和大师姐,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废话,将那场比试描述的多么天花乱坠,多么艰辛,还不忘在其中见缝插针的夸赞自己。
  她知道师傅和大师姐肯定能看出来,肯定会笑她小孩子气,可她不在乎,或者说,她等的就是师傅含笑的眉眼,与师姐对视一眼,无奈地伸出食指轻点在她的额头。一旁边还有大师姐轻声的那句——
  “你啊……”
  不过她还不打算回去,江湖有意思得很。边迤托着腮眼巴巴地将信鹰放飞,看着它尖啸一声飞入云层,就恨不得下一刻就收到师傅和大师姐的回信。
  她啊,还要再与方言舟与关越南再多玩儿几年才好,至于那个不讲信用忽然消失的阿岁,她才不要管。
  可边迤终究没有等来那封信。
  比信先一步传到的是噩耗,是青鸾药谷被灭门的噩耗。
  边迤听到这个消息时,满江湖都知道了。她就像是一个被波及到的外人,只是海浪终于卷到她的脚下,所以她才知道的。
  “你知道吗……青鸾药谷一夜之间……”
  “王八蛋!究竟是谁!要是让老娘知道是谁……老娘与她不死不休,非扒了她的肉下酒!”
  “青鸾衔枝观的观主楚无定震怒啊,放话要追杀那人到天涯海角。”
  “不止,黎塘坊,神枢天机门,风泉山庄,天命楼……甚至假面河都放出生死追杀令。”
  “这谁能不愤怒啊,那是青鸾药谷啊……”
  边迤不眠不休七天七日赶回青云县,这些流言也就如鬼如蛇一般追着她,缠着她,她想要否认,告诉那些人不要乱说了,想要说师傅在云崖奕天谱上排名前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但直到她真的站在青鸾药谷的残垣断壁面前,看着青鸾药谷如死尸安静地躺在倾盆的大雨中,焚化焦黑的土地被冲刷下一层又一层血,流淌在边迤的脚下。
  太晚了,她回来的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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