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秦维勉让众人不必多礼,又到了窗边坐下。贺云津答道:
“刚刚与这位大人交谈,接下来是今年新加的游神,殿下来得正好。”
“游神?刚刚舞蹈之时不是游过了吗?”
“回殿下,”那谄媚的官吏凑了上来,“这场的游神是将神像的真身从庙里请过来,供众人瞻仰。”
“请的是哪尊神?”
“回殿下,是伏波将军——”
“诶,你先别说,”秦维勉令他退下,转向贺云津,“济之先与我猜猜,是哪位伏波将军,等会儿再请大人解谜。”
贺云津见秦维勉面色清霁了不少,弄这个小游戏自然也是想表现出和乐的样子来。他想了想,谨慎地说道:
“殿下精通文史,对于历任伏波将军可比末将熟悉多了。若殿下执意要末将猜——横州地望临近山戎,近些年更是饱受山戎侵扰,因此末将想来,今日的祭祀自然应该是符离侯路博德,他曾经抗击过匈奴,于此情此景最为贴切。”
秦维勉听了点头,含笑道:
“本王倒认为,今日所祭应是后汉的马援将军。大人,请你解谜吧。”
那人忙道:
“殿下英明,叫殿下猜中了,正是马伏波将军。”
贺云津当然捧场:
“殿下是从何想来?”
“若论功绩和人品,路博德将军自然也不逊色。然而马援将军后代众多,且又世代为将,直到汉末仍在西凉驻守,他们对于祖先自然颇多祭祀和推崇,逐渐扩散开来,为百姓所信仰,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思路贺云津确实没有想过。方才他也是在这二人之间取舍,不过虑到路博德曾与匈奴作战,因此才勉强做出了选择。
旁人已经先于他做出了合适的反应。
“哎呀!殿下真是英明神武,叫我等叹服啊!”
秦维勉不理会厌恶之人的恭维,只问贺云津:
“济之觉得,百姓为何祭祀马伏波将军?”
“想来自然是祈求国泰民安、烽烟永靖之意。”
“不错。刚才也说,如今日这样辉煌地祭奠伏波将军是往年没有的,这当然是因为横州最近差点陷入虏手,又派兵去剿那白巾贼余党,因此百姓便格外渴望战争得胜,要求神灵保佑了。”
贺云津一直跟着秦维勉的目光在看窗外,闻言轻叹了一声,点点头。
“济之可知,这世上无神亦无鬼。所谓鬼神者,并非长存之精神,而是人思念存想之所致。正如今日百姓心中存着这样愿景,那伏波将军也就比从前更加尊显了。”
贺云津闻言心中一震,方知秦维勉的匕首在这里。秦维勉的话不无道理,但没人比他更清楚神是真的、鬼也是真的。
说完这话秦维勉便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
不知从何时开始,秦维勉看他的目光便像隔了一层帘幔,令贺云津感到难以接近,更难以捉摸。他想秦维勉或许是想说服他,等他认错,但他心中的真相这样坚实地摆在那里。
贺云津没有立刻回答,秦维勉却好似不恼,甚至出言解围:
“济之先看戏吧。”
窗外并非是戏。伏波将军的真神已经由众人共同抬举而来,这次没有热闹浮夸的舞蹈和巫术,仅仅是将神像供奉于台上,由本地的老者和士绅领头敬了香,百姓们只是伏地叩拜连连,有如无声的波浪。
路天雪看着这一幕,脸上也不禁露出凄楚之色。
贺云津叹了一声,低低说道:
“那一万士兵,牵绊着多少父母的心啊……”
秦维勉也知道,今日大祭伏波将军,正是百姓祈求出征的将士平安归来的急切心情所致。从派兵那时贺云津跟他便有分歧,他这样支持杜未翼自然有他的理由,那时候本想晚些再给贺云津解释,没想到一拖再拖,到了如今这样再相对时,秦维勉心底里的话便不想说给贺云津听了。
他原也不必给属下解释自己的命令。
谢质已经在路上,这些日子书信往来虽未明说,但秦维勉知道,他跟杜家的交易谢质是一看便知的。
随着伏波将军的塑像被抬走游行,今年的社戏也就到此为止了。人群并未就此归家,有的随着那塑像边走边拜,有的则在附近的茶棚、小店驻足。
横州的官吏们自然早给秦维勉做好了安排,请他下楼用饭后再回去。秦维勉答应了一声,最后看了眼窗外,正见一名行动不便的老妇人仓皇地去追伏波将军的塑像,赶了几步赶不及反倒摔了,又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了几步,而后朝着渐行渐远的塑像连连打拱作揖。
秦维勉看得心酸,不禁叹了一声。
来请他的官吏小心问道:
“殿下怎么了?”
秦维勉不答,不自觉地看向贺云津。只见贺云津眼中既有了然之色,也有安慰之意。
秦维勉无言下楼。
回去的路上他坐在车里,看贺云津骑马在旁跟随。回想起来,他跟贺云津也是同历了无数的昏晓、共度了多少的患难,因此方能在一个眼神中凝聚那许多的相知。
可贺云津的眼中看的却不是他。
秦维勉想得头痛。他跟贺云津的命运早已紧紧交织在了一起,他能把贺云津怎么样呢。纵使那人是为着别人,但可是实实在在数次救他于危难的。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告诫自己公私分明,该报的报,该收的收。
不公平,可也没办法。秦维勉头次发现原来感情之事是如此不公平,他的心疼成这样却无处去要公道,只能暗暗将自己的心意收回,把公私分明当作安慰欺骗自己。
晚上回到刺史府,明明累了一天,可秦维勉就是睡不着。侯稳越这些日子就住在刺史府中为他时时请脉施药,秦维勉着人去请他,想要碗安神汤,不想等了半天也没来。
等到家丁将侯稳越抬来,秦维勉不免问了一句:
“侯大夫行动不便,原不该深夜里再烦动你,可是收拾了半天?”
“殿下折煞微臣了。微臣致仕多年,原已归入草莽,今见召于殿下,得以为燕王诊病,实在是微臣此生的福气。不过刚刚跟贺将军在花园中说话,下人一时没有寻到,从园中过来又行了几时,叫殿下久等了。”
秦维勉原就是因为想着贺云津才睡不着,正不想听见那个名字。可他心念一动,追问道:
“贺将军跟侯大夫聊些什么?”
“回殿下,贺将军问微臣是如何跟云大夫结识,又如何学到云大夫针法的。”
第130章 你就不能骗我一下
听了侯稳越的话,秦维勉心头一窒。那侯稳越健谈,又把跟贺云津的对话给他述了一遍。
原来侯稳越本人并未见过云舸,倒是他的师父曾经在朔州行医,一次遇上了疑难病症,到贺翊军中去求见云舸,因此讨教了一些。
秦维勉又问道:
“贺将军也是朔州人氏,他想必有很多话问大夫吧。”
“回殿下,贺将军先是问了我如何学来这针法,而后只是照例问了殿下的病情如何,以及饮食起居所当注意的事项等等。”
“你怎么说?”
“微臣在官医之中小心惯了,只说殿下身子大好,旁的不敢多言。”
确实是个谨慎圆滑的人。
秦维勉也不再多问,让他开一付安神汤来喝了。
这几日秦维勉都在等待中度过。一是等着杜未翼率军到达裂镜山,二是等着谢质回来。
那日道录禀告他说贺云津也托人寻找玄绝道长,秦维勉听了只说“他既找你,你也替他寻寻就是”,那道录机敏,从此便常给他汇报贺云津的动向。
秦维勉因此便听说贺云津找了附近许多与道观有关之人,向他们探问玄绝道长下落。
一时之间秦维勉也不知该作何感想。他给了贺云津很多提示、甚至是台阶了,但贺云津就是不肯下。
哪怕那天贺云津就说他是从前看云舸降灵的巫术得了癔症,秦维勉想自己也会接受的。
可贺云津没有一点悔改之意,每次见他都暗藏一副被误解的委屈,暗地里想法设法要给他弄些妖道方士来证明。
疏远贺云津的日子秦维勉也觉得憋闷,好在觉得谢质马上就到,又要为骁烈营的到来做许多准备,因此倒也不觉得天光漫长了。
何况还总有一些情况令他无法安生。
这一天吃过饭,早早地便有横州本地的官吏求见他。秦维勉一听,原来是韩亚良和杜若存两个。
他们俩一文一武,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秦维勉早已知道这韩家和杜家是世交,这番一同前来,怕是少不了算计。
秦维勉只做不知,笑着请他俩坐下。杜若存先是问了秦维勉的病情,又扯了些挂念杜未翼将军之类的闲话。秦维勉听得不耐烦,应付了两句便问:
“韩大人呢?也是给本王请安来的?”
那二人有些措手不及,趁着秦维勉的茶还没端起来,韩亚良连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