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他只觉得很累,很困倦。多年以来他在天子、太子和朝臣之间周旋应对、无人帮助的疲惫一齐涌来。秦维勉早就知道自己处境不易,但从未像今日这般无力和颓丧。
就在前几日他稳定了相洲关,还以为自己的日子终于好起来了,不想今日就遭逢如此险境。他若死了,一定很多人高兴,却没有什么人会为他掉一滴泪。
秦维勉忽然想,如果他死后真有魂灵,到了地下见到母亲,她会怎么看他呢。
“我、我死不……济之只管回去、整顿军马,就算我死了,你们也要收……”
“你死了我还留在人间干什么!”
贺云津气急说完这句话,只听秦维勉立刻安静了下来,久久不语。
早已到了宵禁的时段,街上四下无人,偶有巡夜之人经过,哒哒的蹄声只会显得更加紧张肃寂。
贺云津背着秦维勉,先到小巷的阴影里躲了躲。
就算是等待之时,贺云津也不肯将秦维勉放下。到了生死之间,秦维勉忽地感受到了贺云津的坚决,像山一样不可摇动。
贺云津的肩背也像铁一般坚实,虽然气息粗重,却一步不曾乱过。如今他们躲在暗处,等着巡夜之人过去,秦维勉只听见贺云津的心跳在耳畔。他将头埋进贺云津颈侧,似乎觉得那人颈上的经脉都在突突跳动。
秦维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无比柔软,又无比坚定。
等到巡夜的人过去,贺云津起步便走,秦维勉在他耳畔说道:
“济之先找马车,不必非去庄将军说的地方。”那声音虽然轻弱,但稳定清晰,没有半点先前的丧气。
贺云津听了心里就踏实多了,秦维勉在他背上又道:
“多亏多看了庄将军两眼,让他跟了我,不然今日未必有人通风报信。”
“是是,”贺云津故意同他玩笑,希望他保持专注,“多亏庄将军姿容出众,殿下又有爱美之心,这才得以脱难。”
秦维勉听了果然闷闷地笑。
“济之你看,庄将军虽然年轻,但是果决大胆,稍加历练,必然也是个大将之材。”
“殿下以后夸他时还是躲开我吧。”
秦维勉听了更是笑,他暗暗想,今日如果逃出升天,以后就凭贺云津这孤身救主的功劳,谁还能比上这等分量,何况跟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将比呢?
再深想想,今后自己就是被他轻薄了,再想扇他的耳光,也是不能了。
想到这里,秦维勉伸手摸了摸贺云津的左脸。
突然被心爱之人主动触碰,还是这样意味不明的举动,贺云津只觉气力更足了一些,连疲累都顾不上了。秦维勉又动了动,贺云津感到那人的鼻尖蹭过了自己的鬓角。
“咱们加快速度,文俭很快就会发觉的。”
贺云津也在寻找,但他不敢太早去抢马车,如果惹出动静来被人发现就麻烦了。他背着秦维勉虽然费些力气,但容易隐蔽。
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一样,秦维勉又道:
“此处离城门已近了。”
“好。”
这静寂的夜里马嘶之声容易分辨,贺云津寻声而去,果然见到不知谁家后院里停着一辆运货的马车。
秦维勉在他背上遥指:“就这个。”
这次贺云津先将秦维勉放了下来,马性不可知,万一不听话,他背着人不方便。
好在那马十分驯顺,贺云津将车套上牵来,出门一看,方才秦维勉还扶墙站着,现在已经蹲坐在了地上。
“殿下!”
秦维勉借他的力试着站起,不料贺云津竟然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放在货厢。
“委屈殿下了。”
从贺云津身边到了货厢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熏得秦维勉想吐。贺云津坐在前头赶马,低声道:
“殿下待会儿藏好不要做声,我就说车中是货物。”
秦维勉正捂着嘴干呕,贺云津没听见他回答,忙又唤他:
“殿下?!”
顺了顺气,秦维勉缓缓道:
“还叫‘殿下’,当心被人听了去。”
“好,秦公子。”
“——就叫‘在晓’吧……”
“……在晓。”
这两个字一出口,贺云津感到陌生无比。纵然早知晓秦维勉的表字,但他不管嘴上心里,是从来没有念过的。只有谢质偶尔叫过一两次被他听到,可见了他来也就改口了。
贺云津向来是嘴上喊“殿下”,心里想“正航”,虽然突遭这意外之喜,却又生疏得很,舌头卡了一下才叫出声来。
秦维勉正在分析形势:
“咱们两个人可以暗中摸出城去,但卫队大批人马是出不去的,要想出城只能等待白天城门开时寻机冲出,我想——”
贺云津明白他的意思,那几百人的亲卫,恐怕是出不来了。
他们一走,文俭很快就会发现,而后自然会有应对,首先遭殃的便是秦维勉带来的人马。这里面有敖来恩、路天雪这样秦维勉信赖的侍卫,也有范得生这种贺云津的亲随,包括庄水北,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秦维勉懊悔地叹气。
“我刚刚应该叫庄将军一起走啊……”
“殿——在晓别担心,里面全都是您亲自挑选的人,您的眼光可是不差,不信没有几个机灵的逃出来。”
“如果只剩你我……”秦维勉苦笑着想,这也算是亡命天涯了。
“如果只剩你我,咱们就回相洲关整顿军马;如果还能逃出来几百,咱们就打回横州!”
第86章 不许死!
贺云津说打回横州,秦维勉只当他是危急之时的豪迈之情,从古至今他还没听过几百人能打下一座城的。
已经到了城门附近,秦维勉不再说话,缩在货厢里。贺云津勒住马,四名守卫早已围了上来。
“奉庄将军之命到城外巡察!”
贺云津的话是北地口音,虽然早知他是朔州人士,但秦维勉平日只听他讲过正音雅言,一时倒觉得十分新奇。
“令牌呐?!”
贺云津这才从怀里掏出令牌,给那守卫看了一眼:“行了吧?”
这副傲慢无礼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军中的下等兵士,秦维勉不禁觉得好笑,不想贺云津平时观察这么细致,将兵士们的样子学得活灵活现。要真像他们平时那样进退有礼,倒是会叫人生疑呢。
守卫看过令牌,指挥手下:“开门吧。”
城门响起隆隆之声,缓缓升起。贺云津吹个口哨,挥了两鞭,马匹便拉着车哒哒地往前去了。
忽地一名守卫报怨道:“不是说了这几日戒严,怎么又夜里出城。”
秦维勉与贺云津闻言俱是一惊。那名头领听闻此言起了疑心,眼看马车要从他面前驶过,立刻抽出刀刺向车厢。
白花花的兵刃刺入,秦维勉中了毒没有力气,好在先有防备之心,立刻放低身子,人几乎是瘫在了车厢里。
那兵刃偏偏朝下刺来,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心提到了喉咙,正不知能不能躲过,那刀锋却堪堪停住了。
贺云津顾不得伪装,跳下车抓住了那握刀的手。守卫们立时高呼起来,附近和城头的守卫蜂拥而至。
“关门!快关门!”
刚升起一半的城门又缓缓下降,眼看那高度马车已是出不去了。贺云津心如火炙,他一手挥剑对敌,一手从怀中掏出短笛来,放到唇边。
却只吹出一阵低沉暗哑的杂音来。
秦维勉见了顿觉焦急:都什么时候了还吹你那笛子!
贺云津只吹了一霎便收起,全力对敌,心中暗骂这法器怎么一点仙家的样子没有。
城门缓缓下降,只剩堪堪一线。贺云津顾不得什么仙规,更顾不得自己仅剩的半颗元丹,凝神聚力便要施法。
忽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贺将军!”
贺云津扭头一望,立刻一剑劈开车厢,将软绵绵的秦维勉拽起来放在城门边,秦维勉自己就倒了下去,贺云津又掀了他一脚。
“天雪出城!!”
路天雪听了立刻转身,将秦维勉推出城外,自己也躺下滚了出去。
“咚”的一声,城门落地,将城内外严严实实地隔绝开来。贺云津看了一眼,夜色之中不甚清楚,但他仿佛看到出去的是三个人。
不用分心保护秦维勉,这几个守卫贺云津不放在眼里,他迅速斩杀了面前的几人,回身往城头上边打边登。
此时城内突然传来喊杀之声,杂沓的马蹄声朝着城门而来。贺云津知道文俭必是发觉了,提了兵马来追。城外还不知有多少人,只靠路天雪不知能应付几时。
他要出城,只能去城头上扳动机关开门,那上面军士无数,很难得手。
他分析着形势,估量着要不要出手动用仙术。这几日天气本来万里无云,方才他在夜色中行进多时,天上都是一片晴朗,可此时他却忽然发现城头上空挂着一片奇异的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