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早在前几次下凡时,贺云津已经打听好了,知道这人是秦维勉的侍卫队长,名叫敖来恩。此人生得身壮肚圆,往那一站就似有千钧的分量,然而一双圆眼却毫无沉重凝滞之感,反而一动就透着精亮。
贺云津赔笑向秦维勉道:
“二殿下先别睡,等到了房中再安睡吧。”
秦维勉也看见敖来恩拔了刀,远远摆摆手,歉然道:
“昨晚跟希文交谈一夜,还觉愈发精神,没想到这就不行了,让道长见笑了。”
秦维勉打个哈欠,眼皮更是抬不起来,脚步一虚险些摔倒。贺云津手臂一紧,直接将人收进了怀里。
“二殿下?二殿下?……正航?”
秦维勉神情安静倦然,眼睫垂下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面容,好似某些午后在山中树影间悠悠睡去的样子。
只这一眼,贺云津的心便软成了一盏酥。
而湖边敖来恩看见秦维勉倒下已经立即率人奔了过来,贺云津没理会,而是半蹲下来,将秦维勉手臂绕过自己的脖颈,将秦维勉背了起来。
敖来恩冲到面前,一队人马将贺云津团团包围。
贺云津坦然道:
“将军勿忧,殿下夜来无眠,此时倦极,因此睡去。”
敖来恩将信将疑,在一旁大声呼喊“二殿下”。秦维勉又睁开了眼,无奈道:
“敖将军,我实在是困极了,你不必……贺道长,你……”
话说一半秦维勉又睡着了。
敖来恩打量贺云津,眼中似有利箭,见贺云津并无怯色,他这才挥手令卫士退后,自己仍是亲自守在秦维勉身边。
秦维勉伏在贺云津背上,只觉得困倦难当,这肩背踏实,他索性放任自己睡去了。
那吐息匀长舒缓,杨花一般拂在贺云津耳畔、颈侧,撩得他心慌不已。
“敖将军,有劳带路。”
贺云津是连语气都温柔了起来,胸中还兀自惊跳。他走得均匀稳当,怕扰了秦维勉安睡,也怕自己脚步不稳让敖来恩怀疑。
他边走边想,从前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怎么现在又这么没出息了。
这王府敞阔,穿过花园的路一时走不完。贺云津想古雨既然已经等得不耐烦,定是现在就去施法托梦了,也不知秦维勉在他背上梦到了什么。
入了房中,贺云津轻手轻脚将秦维勉放在榻上。原本侍女宦官们全都围了上来,敖来恩也伸手欲扶,不料却见贺云津举动娴熟,全不用人帮。
侍女给秦维勉整理衣冠,盖好锦被,贺云津正看,敖来恩伸手向他道:
“道长请随我来。”
这话,这动作,可不是跟他商量。贺云津将敖来恩上下一扫,便知此人力大,刀剑娴熟。
他被敖来恩引至一间耳房,随后路天雪便行礼进来,守在他身旁。
“殿下昼寝,恐醒来唤道长有事,我等不敢让道长离开,便请道长在此稍候。”
贺云津明白,秦维勉睡得突然,敖来恩这是怕他有鬼,不等秦维勉清醒不会放他离去的。
不用说,此时定然已经有人去请太医了。
这敖来恩自然有些功夫本事,虽然贺云津自信敌得过他,但这机警缜密是最难得的。
贺云津看得有趣。这二殿下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但身边可没有等闲之辈。
敖来恩离去,只剩一个路天雪陪着他在房中。路天雪仍如往常,一言不发,站在那里如同一棵根扎得深深的树。
贺云津见他总是将冠束得高高的,配他这颀长身材,更显得出挑。偏又总是垂眸低头,一副谦卑样子。路天雪不爱言语,但那双眼中波光流动,灵气和呆气在他身上有种奇怪的和谐。
真像个哑巴。
贺云津起了逗逗他的心思,似笑非笑道:
“路侍卫请坐。”
路天雪笔直身形丝毫未动,连神情都未有波动。
“在下哪也不会去的,路侍卫何必苦立?”
路天雪仍未答言,贺云津便不再言语,宕了片刻,才又说道:
“所以卫队之中,功夫最好的就是路侍卫了?”
果不其然,路天雪眼光一凝,有了惭色。
“在下学艺不精,败于道长。然而职责所在,不敢放松,若遇强敌,唯有以死相拼。”
话不多,但句句精到,不卑不亢。
贺云津心生欣赏,向路天雪说道:
“在下也是一心为了二殿下,与路侍卫不会有为敌的一天。只是敬重你忠心事主,武艺高强,想与你切磋一番。我见你的功夫还有精进余地,何不再磨练磨练?”
一番话说得路天雪又沉默了,但眼中已经有了放松之意,似乎有些动心。
贺云津正想这回等得不会太无聊了,却不想下人来报,说二殿下醒了,正在唤他。
贺云津被路天雪护送,刚走到秦维勉窗下,便感到一股凝重的压力。
只听里面敖来恩回道:
“禀二殿下,方才贺道长背您回来,采苓、采芹二位侍女服侍您睡下便退到门外,我和逢时、逢意也守在外头,路侍卫伴着道长在耳房等候,无人进屋。”
贺云津一听,放重了些步子。到了门口一看,秦维勉坐在榻上,地上跪了一片的下人和侍女。
敖来恩也半跪于地,路天雪见状自然也跪了下去。
贺云津站立不动,目光一扫,便看见榻边小几上放着他给古雨那块玉佩,下面系着一条紫金丝绳盘成的同心结。
秦维勉的眼神也牢牢锁在那块玉上,此刻见贺云津进来,猛地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那眼神,仿佛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一样。
贺云津也疑惑了,低头看了看自己。
“二殿下这是……?”
秦维勉叹了一声,又瞥了一眼那块玉,压了些脾气。
“道长,这玉佩可是你落下的?”
贺云津在跪了一地的人之间,只是拱了拱手:
“非也。二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我方才睡醒,便见此处有玉一块,不知从何而来。”
“府上守卫森严,想来不会有外人擅入。我闻——”说到此处,贺云津看看那支起的窗棂,“我闻那书上常有仙鸟衔玉的传说,或是二殿下梦中之时,有仙鸟送玉,也未可知。”
跪在地上的下人忽地说道:
“是了是了!二殿下!方才是有一只鸟飞来飞去。”
秦维勉听了贺云津的话只觉得他又是弄些神仙灵怪之事来糊弄人,不想这逢时还顺着贺云津骗起他来了。
“哦?那你说说,是只什么鸟?”
“回二殿下,是画眉鸟。”
秦维勉反倒愣了。
贺云津笑道:“方才便见画眉环绕不去,原来主此吉兆。”
说此话时,他便着意去看秦维勉的神色。昨夜他教古雨入了秦维勉的梦,告诉秦维勉自己是他的正缘,再赠玉一块。走时将这玉放在床榻之畔,等秦维勉醒来见了不由得他不信。
只是那古雨是个鬼机灵,也不知按他说的做了没有。
不料秦维勉听了他的话脸立刻黑了。
“什么吉兆!想来是谁手脚不利落丢在这里的,如今不敢承当了。采苓,拿回仓库,对着簿册好好找找,看是哪里少的!”
侍女捧了玉去了。贺云津心中一梗,这玉是他师父从前在云州所采,说是成色温润清透,打磨成为玉佩,能够招福避祸,因此他才用这东西作为梦中的引子,指望秦维勉能将它戴在身上。
贺云津疑道:
“一块玉而已,二殿下为何如此动怒?”
秦维勉叹了一声,挥手令众人退下,独留采苓为他整理衣冠。
“我看这玉成色倒一般,算不得什么稀奇东西,只是……”
“只是什么?”
秦维勉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转而道:
“我一夜未眠,方才实在倦极,让道长见笑了。”
“岂敢岂敢。”
“有劳道长背我回来。”
贺云津笑道:“诶,还要多谢二殿下给我这个良机啊。”
秦维勉本是虚话客套,准备等采苓退下再谈梦中之事,不想贺云津这回答竟似别有深意。
这算什么良机?秦维勉一想,只忆起方才贺云津肩背结实温热,那人又托着他的腿走得稳稳当当,他竟然在贺云津背上便睡着了。
秦维勉面色一温,语调都不太自在了:
“什、什么良机……?”
贺云津答得坦然:
“当然是尽忠事主的机会。”
采苓为秦维勉整理好了发冠,行礼退下。秦维勉趁机稳住心神,继续客套:
“咳。只因我这倦意来得突然,敖将军有所怀疑,这才将你留下,道长勿怪。”
贺云津笑道:
“岂敢岂敢。敖将军心细如发,事主忠诚,如此我才放心啊。”
秦维勉瞥了贺云津一眼,似这般冒昧的出言他都快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