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推开那扇门,走进去,世界仿佛就在身后关上了。
  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屏幕上那些不断跳动代表着生命体征的线条和数字,还有病床上那个胸膛随着呼吸机微微起伏,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深沉睡眠的弟弟。
  我会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有时候一坐就是很久,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听着连接在他身上的监护仪发出来的平稳而持续的心跳声。
  咚……咚……咚……
  那声音很轻,在安静的病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它像有种奇异的魔力,能稍微抚平我内心翻涌的焦躁、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愧疚感、以及面对强大敌人和白兰那猫捉老鼠般戏弄时产生的深深无力感。
  只要这个声音还在响,还在规律地跳动着,就证明他还在,还活着,他的心脏还在为了微弱的希望而坚持跳动。
  这就够了。
  这让我觉得,我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坚持、所有被迫做出的冷酷决定和双手沾染的鲜血,至少还有一部分,是为了守护住这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命之火。
  它是我在无边黑暗中,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会跟他说话,断断续续地,没什么逻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说狱寺又改进了新的武器系统,威力很大但稳定性的老毛病还是没完全解决。
  说山本那家伙,明明局势这么紧张,还能笑得出来,说着“总会有办法的”这种话,但意外地能让人安心。
  说了平大哥还是那么极限,带着他的晴之守护者小队冲在最前面,受伤了也满不在乎。
  说蓝波……那小子好像也终于懂事了一点点了,虽然还是会闯祸,但至少知道在战斗时不能随便捣乱了。
  也说我们和密鲁菲奥雷的战况,说哪个据点又丢了,说哪个小分队失去了联系,说今天会议上谁和谁又因为战术吵了起来。
  说这些的时候,我常常会停下来,看着他那张沉睡的脸,期待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反应,哪怕只是睫毛轻微的颤动也好。
  但每次都是失望。
  我知道他可能根本听不见,但把这些压在心底的事情,对着他这个不会给我任何压力、不会要求我必须做出正确决定的弟弟说出来,心里那根绷得太紧的弦,好像就能获得片刻的虚假的松弛。
  我告诉他,妈妈很担心他,非常担心。
  每次我抽空回并盛看她,她问得最多的就是他。她让我一定要代替她,好好照顾你。
  我告诉他,大家都很想他。库洛姆偶尔会来做点简单的清洁,走的时候眼睛总是红红的。
  我告诉他,哥哥很没用,明明发誓要保护好的,却还是让你变成了这样。
  日子就在战火的喧嚣和病房死寂般的宁静之间,麻木地交替流逝。
  肩膀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各地的坏消息越来越多,局势肉眼可见地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白兰的力量仿佛没有尽头,我们的抵抗和牺牲,在他面前似乎都成了徒劳无功的挣扎。
  一种无声的绝望,像暗处生长的藤蔓,悄悄缠绕住基地里每一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然后,就是入江正一找到我,脸色苍白地捂着胃,告诉了我那个听起来疯狂到极点的计划。
  利用十年后火箭筒和其核心技术,将十年前的我和守护者们,召唤到这个绝望的未来,在绝境中寻找那一丝理论上存在的逆转未来的可能性。
  而在这个庞大而复杂的计划最核心,有一个最为大胆,也最为残酷、不容置疑的环节。
  我的死亡。
  是的,沢田纲吉必须死。
  只有我这个彭格列十代目,这个一直被白兰视为最有意思的“玩具”和需要亲手摧毁的象征的死亡,才能最大限度地麻痹他,让他放松警惕,认为威胁已经彻底清除。
  只有这样,才能为十年前的“我们”争取到那宝贵的不被过度干涉的成长时间和空间。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那份详细的计划书,沉默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窗外天色完全暗下来。
  纸张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生疼。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妈妈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回头对我露出的温柔笑容。
  狱寺那双充满忠诚和炽热的碧绿色眼睛。
  山本搭着我肩膀,爽朗笑着说“我们是朋友嘛”。
  了平大哥充满干劲的“极限”口号。
  蓝波和一平吵吵闹闹的身影;云雀学长那嫌弃却依旧会出手的背影。
  六道骸那家伙令人火大的笑声。
  还有,里包恩压着帽檐,看不出情绪,却总在我最迷茫时给我一记当头棒喝的样子。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了。定格在并盛家中温暖的灯光下,定格在病房里那持续不断的心跳声上。
  咚……咚……咚……
  在做出最终决定的前一天晚上,我推掉了所有事务,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到了那间病房。
  这一次,我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窗外的天色从昏暗到彻底漆黑,再到天际泛起一丝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的灰白色。
  没有像平时那样絮絮叨叨地说话,也没有去翻阅任何文件。
  我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失去了发条的玩偶,目光空洞地落在和真沉睡的侧脸上。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仿佛随时会破碎的光晕。
  仪器屏幕上,那些代表心跳和呼吸的线条和数字,依旧在平稳地跳动着,显示着生命在这种极端状态下令人心碎的顽强。
  我慢慢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放在雪白被子外面,那只因为长期卧床而显得有些浮肿、冰凉的手。
  他的手很瘦,手指细长,我能清晰地摸到他指节的形状和皮肤下冰凉的骨头。
  “和真……”我低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后面的话,像沉重的石块一样堵在喉咙里,翻滚着,灼烧着,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我想说对不起,哥哥可能要做一件非常任性、非常不负责任的事情了。
  我想说,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等着大家,等着十年前的“我”到来,等着他来改变这个绝望的没有未来的未来。
  我想说,无论我去了哪里,是否还存在,都会一直、一直守护着你,就像我从小到大一直努力做的那样。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我只是用几乎要捏碎他指骨的力度握住了他那冰凉的手,仿佛要通过这最后的接触,将我所剩无几的勇气和生命力量传递给他一丝一毫。
  我闭上眼睛,全力感受着掌心那几乎不存在的体温,和耳边监护仪传来的稳定得令人心碎的心跳声。
  试图将这最后属于我们兄弟之间的宁静,深深地刻骨铭心地刻进自己即将走向终点的灵魂里。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灰白色变成了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也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天即将开始。
  我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不舍地松开了他的手,小心地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又仔细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安眠。
  “晚安,和真。”
  我俯下身,在他耳边用气声轻轻说道,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在他生病睡不着时,我溜进他房间陪他时那样。
  然后,我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永远印在脑海里。
  接着,我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了病房,轻轻地带上了那扇厚重的门。
  门合上的瞬间,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仿佛也将那个需要躲在弟弟病房里寻求片刻安宁的,那个还会感到恐惧和软弱,那个仅仅作为哥哥的沢田纲吉,彻底关在了里面。
  门外,走廊的灯光冰冷而明亮。
  等在那里的是面容肃穆的狱寺和山本,是捂着胃部脸色依旧苍白的入江正一,是即将知晓最终计划信赖着我的同伴们。
  门外,是依旧残酷冰冷的现实,是等待最终指令的部下,是一场以我的生命和所有人的希望为赌注的、不容失败的豪赌。
  而我知道,无论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是计划的成功,还是彻底的失败与毁灭,那个躺在寂静病房里依靠仪器维持着生命的弟弟,和他那持续跳动的心音。
  都将是我脱下平日温和伪装,戴上首领面具奔赴最终战场和既定死亡时,心底唯一无法被责任和火焰燃尽的,那一点最后的柔软和永恒的牵挂。
  我有一个弟弟。
  他叫沢田和真。
  而我,沢田纲吉,即将为了他能拥有一个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存在的光明未来,去面对和拥抱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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